鲤·逃避_张悦然【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捡柴、放牛、养蚕、缫丝、打猪草、采灵芝、捡橡子、摘桐油疙瘩、夏天会在深潭里洗澡……

  这些事列举不完,当时觉得寻常,长大后知道原来大部分人的童年并不是这样。

  我也曾抱怨小时候没有得到父母长足的关护和爱,对他们把我寄养在小山村的事情耿耿于怀,但在许多年后,我知道生活在大自然中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和庆幸。

  更重要的,当我年岁渐长,当我在生活中遭遇困顿,我仍旧可以像小孩子那样躲在被窝中哭泣,可以闭上眼便重新回到那时候的山与森林中去。我想一个人生活过的土地,是可以不断给予他力量和勇气的。

  从两岁到七岁,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虽然已是八十年代初期,但在我们那里,仍是不通电的。每家每户都用煤油灯,而且都是自己做。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地遥远,因为在城市里,比我大十来岁的人说他们从记事起就在用电灯,哪里用得着自己做煤油灯!

  其实做煤油灯很简单。把用完的墨水瓶洗gān净,添满煤油,瓶口上放一枚铜钱,弄一段棉线从铜钱中间穿过去,一头儿放进瓶子里,一头露在外面当灯芯就可以了。不过,为了防止灯芯从钱孔掉进去,一定是要打个结的。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比较大的一个困惑是:为什么棉线不会被烧掉呢?

  在那些没有电的年月里,听收音机、看电视当然更谈不上了。也因此,山民们发明创造了许多属于自己的娱乐方式。

  山里的村庄一般都是依河而建的,夏天的夜晚村民们就端着饭碗坐在河崖上的大石头上边吃边聊天。聊庄稼、各家的猪和牛、要采集的药材,或者邻村或更远的村庄的人事八卦,常常能聊到半夜。

  小孩子们有他们的事情。抓萤火虫、捉迷藏,或者趁着月光玩“斗jī”,就是板着腿互相撞击。你不知道,那时候萤火虫真是多,吃饭时不小心,还会一下子掉进你饭碗里!一晚上每人都能很容易地捉上几十只,睡觉时弄个网兜挂在蚊帐上,半夜起来尿尿不用点灯了!

  另一个好玩的是捉螃蟹。虽然那时候山里不通电,但所幸还可以用手电筒。天黑以后拿着手电筒去河里照螃蟹,螃蟹们本来在河底沙滩上移来移去的,你一照,它居然就不动了!一晚上弄上十几二十只,扣在灶房里,第二天吃油炸河蟹,好吃死了。不过遇到向我这么馋的,常常是耗着大人,点着油灯当夜就烧火弄来吃了。

  童年是个乌托邦(2)

  家族中的爷爷辈曾有过一段光辉历史——占山为王当土匪。刚解放时家族也曾因此遭遇许多变故,但血液中无法改变的是,我的叔叔也热爱枪支,并且用火药自制了一把土枪,当然,是用来打猎的。

  所以那时候我经常有很多野味可以吃。野jī野兔是常有的,但因为野生的动物个头儿都不大,常常很容易就被我吃光了。我奶奶说我那时候常有的动作就是把那个洋瓷碗扣在脸上舔碗底儿,然后是吮指头。

  因为打猎的缘故,我叔叔常常会带小鸟回来给我。曾经有两只画眉,我养了一段时间,但可能它们太小了,吃东西很成问题,不久就死了。后来有一天,叔叔兴高采烈回家,让我猜他的夹克衫里藏的是什么。猜来猜去没猜中,掀开一开,居然是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鹰!

  鹰有多神气?可是那些普通的鸟所无法比的!你看它的眼睛、它的爪子、它的神气,你就知道了。这只鹰我很小心地喂养它,每天都带着小伙伴们去挖蚯蚓、捉蚂蚱、逮河虾给它吃。有时候栓根儿绳子牵着,有时候直接让它站肩膀上,然后去村子里的学堂上课,或者放学时带它去蚕山上巡逻、收鸟。

  说到“收鸟”,就不得不说那些蚕宝宝们。每年育蚕时每家都买好几张蚕纸,那上面挤满了黑色的小卵。等那些卵出来之后,就放不下了,然后就见爷爷奶奶把它们一个个放进顶筐里,转移到后山的柞树嫩叶上。蚕宝宝们就这样一点点长大,但有很多嘴贱的鸟儿会来啄食它们,所以叔叔做了很多“缩弓”在蚕山上,像机关一样,鸟一碰到就会被夹住,所以每天傍晚都要去“收鸟”。

  而我养的这只老鹰,我奶奶也常常把它拴在菜园子里吓唬那些小jī。因为小jī总是喜欢去啄菜,人总跑过去赶太麻烦,把老鹰往地里一拴,那些jī刚一过去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长大后曾有很多人问我这只鹰的下落。实际上是,它在我8岁回城后不久,便丢了。是被人偷走了,还是终于回到了它所想去的森林之中了?我奶奶说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们那个村庄也就七八户人家,离集市也远,蔬菜粮食自己种,肉类也大多是自给自足。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按规矩是家家都要杀猪的。一头猪从开chūn儿喂到年尾,图的就是年底吃个肉不缺。一过小年(腊月二十三),就能听见大人们站在自家院子里互相喊话,有时候还是隔着一条河,说的差不多都是:你家什么时候杀?明儿早起!你家呢!我家那头最近掉膘哩!

  猪不是谁都能杀的,每村都有一个“杀猪的”,也就是屠夫。杀猪要排队,要跟屠夫预约。先是在村里的打麦场上支口大铁锅,铁锅有多大呢,直径差不多有两米了吧?锅里烧上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滚着làng花。

  排好号的人家一大早就把自家猪赶来,然后村里的叔伯们协力,把猪给捆上。捆住要捆好,不然猪急了也咬人。但捆的时候猪也太可怜人了,惨痛的样子就像是知道自己要奔赴刑场似的,一万个撕心裂肺。但小时候很奇怪,好像从没觉得这声音有多凄惨,因为小孩子们常常是在被窝里正赖chuáng,一听猪叫就兴奋得不得了。“杀猪了!杀猪了!”棉袄棉裤一套,灶房抄起个馍馍就直奔打麦场了。

  小孩子兴奋啥呢?一个个挤在“杀猪的”旁边,为的却是那个猪膀胱!猪膀胱有什么好玩的?城里的孩子在这方面可就太孤陋寡闻了。拿到猪膀胱的小孩,会在一堆孩子的簇拥下,到河边挤掉猪膀胱里面散发着馊味的尿,然后从麦秸垛上抽一根麦管,插到膀胱口上往里面chuī气。使劲chuī使劲chuī,使出吃奶的劲头chuī,一直chuī得腮帮子通红、下巴骨散架,猪膀胱就被chuī成一个气球了。

  这个气球和你在大街上买到的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你的是橡胶做的,俺的是肉做的。

  童年是个乌托邦(3)

  关于禹三伟的故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写。有些悲。但每一次回忆,想起这个男孩子,我还仍旧觉得怀念、温暖,也许还有一些欠疚吧。

  我们村的学堂很小,就在打麦场的旁边,一所老房子,土打墙,前后各有两个小窗户。总共有三个年级,附近两三个村子的孩子,加起来不到二十人,而且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其实除了这三个年级之外,还有个“半年级”,相当于城市里的学前班。

  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完一个年级讲另一个年级,一会儿学数数儿,一会儿学加减乘除;一会儿念aoe,一会儿看图说话写作文……总之,老师把我安排进半年级没多久,我就把乘法口诀背得滚瓜烂熟了,后来他就让我读一年级了。

  禹三伟则是笨一些,半年级上了两年,还一塌糊涂,问啥啥不会,老师说他这是“吊猪娃”,反正养不肥,吊着呗。

  我那时候太神气,说起来还是个城里人,又养着一只老鹰,我奶奶还开了个小卖铺,有吃不完的糖,所以就很受大家拥戴。禹三伟也想拥戴我,但他总是脏兮兮的,鼻涕拖着,裤子掉着,头发像jī窝,还总没骨气的样子,所以我爱欺负他。

  禹三伟家在邻村,他们村没有小卖部,他常常从家里偷了jī蛋,去我家小卖部换糖吃。有时候早上刚偷了,还没来得及换,就在课间被我追打的当儿,啪嚓一下掉地上。看着地上碎裂的jī蛋壳和一摊huáng,同学们嘻嘻笑,他就很无措,还害怕有人向他妈告状。

  有时候我们一帮孩子会在打麦场上打着玩。禹三伟爱找我玩,但不知为何,这个男孩子总打不过我。我常常一个扫dàng腿,就把他扫翻了。听大人们说,我那时候也很乖的啊,但自己想起来,怎么那么凶悍,那么坏啊!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有一天我们在河对面的树林子里玩,禹三伟上了树,因为那树上有一窝新生的喜鹊,他想掏了幼鸟回家养。我还记得那是一棵很高的鬼柳树,旁枝丛生,稍微歪斜,长在一块很大的青石板缝里。

  禹三伟瘦,个子小,灵巧,爬树很厉害。爬到鸟窝处的时候我们大概只能看见他的屁股,然后看他从窝里掏了一只幼鸟在衣服兜里,大家就叫,这个说,我也要一只,那个说,我也要一只。禹三伟继续伸手掏鸟窝,这时候听见嘎嘎两声叫,母鸟回来了。母鸟看到有人伤害她的孩子,就使劲扑过来。我们在树下也看不清,只是叫他快下来。

  所有的事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禹三伟踩空了树枝,从高处掉下来了。

  之所以悲,是因为这个孩子掉到石头上,摔到头了。流了很多血。可是,最近的医院,也要走十里的山路。

  后来听大人们说,禹三伟的母亲抱着她走到半路,就已经断气了。但她还是把他抱到了医院。然后又把他抱了回来。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放学时她的母亲都来学堂,拎着他的huáng挎包在打麦场上喊:三伟!三伟!回家了,孩子,回家了,我的娃……”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在她旁边站立,心里觉得涨涨的,老想掉眼泪。但村里人都说她疯了,大人们呵斥我,不要我再靠近她。

  而我后来知道,禹三伟其实是抱养的。他妈妈,并不是亲妈妈。

  写到这里,忽然又有些想掉泪。童年的伙伴在那个年纪永远地消失,生命对于他来说只有八年。而许多年后,我成为一个成年女子,并且生活在远离那个山村的繁华的城市里,而他,永远都是一个孩子,永远都在那片山野。

  或许,对于我来说,每一次怀念,都是一次回归。

  寻物(1)

  译者的话:

  我所知道的角田光代,以《幸福的游戏》获海燕新人奖出道,除了是2005年的直木奖得主(《对岸的她》),还拥获各种文学奖项。光环之下,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她在短篇集《摇滚妈妈》前言中的话。她一直想创作出色的短篇,并觉得如果写了特别好的短篇,那种喜悦是最好的奖赏。

  短篇不被出版人看好,是全世界的现实。用大长篇来抓销量,也是简单明白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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