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车经过龙凤站时,王锐的对面上来一对男女。女人被搀扶着,面色苍huáng,有气无力的。搀她的瘦高男人刀条脸,一嘴的酒气。王锐猜他是那女人的丈夫。女人虽然满面病容,但她的美丽仍然像河面上的月光一样动人。她坐下来后哀怜地看了一眼王锐,王锐就很想问候她一声。他的包里,有几个橘子,两块月饼,还有一条丝巾。月饼是他要和林秀珊赏月时吃的,而丝巾是要送她做礼物的。让湖路chūn秋时风大,林秀珊早就想拥有一块丝巾来包裹头发,可她一直没舍得买。王锐就在国贸地下商城的摊chuáng为妻子买了一条蓝底紫花的丝巾。他不敢去大商城,那里的商品贵得令人咋舌,而地下商城的东西,从来都可以讲价。这条要价六十元的丝巾,他花了三十五元就买下来了。他先是要了蓝底白花的,它豁亮极了,一眼望去像是晴空下飘dàng的一片白云。后来他怕妻子戴这样的丝巾太招人眼,万一她在周五的傍晚等他的电话时戴这样的丝巾被坏男人盯上了怎么办?于是他就换了一条蓝底紫花的,它不那么显眼,也很漂亮,有如暗夜草地上的花,虽然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但给人一种典雅的美。既然丝巾和月饼是不能给对面的女病人的,王锐就掏出一只橘子给她, 说:“ 吃个橘子解解渴吧。”那女人努力挤出几丝笑容,摇了摇头。而她身边的男人,充满敌意地瞟了他一眼,对那女人嘀咕了一句:“你病成这样了,还这么勾人的魂儿?”王锐很想说那男人几句,你女人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说风凉话?可他怕人家骂自己多管闲事,也就没说什么,并且在那女人摇头之后,把那个没送出去的橘子又收回包里,免得惹是生非。那男人坐下来后点起一棵烟,在烟雾中眯缝着眼问王锐:“兄弟,去哪儿啊?”王锐没说目的地,而是说了他要看望的对象:“看媳妇去!”这时那女人扬着手对男人说:“我还是痛,再给我一片止痛药。”男人一手掐着烟,一手在兜里翻腾药片,数落那女人:“我早就跟你说过,跟着情人跑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jīngjīng神神、漂漂亮亮的时候他就跟你欢欢喜喜的,你一旦有个病有个灾,他就一脚把你踢出门了,还不得原来的主儿侍候你?!你保证以后不跟你那情人jiāo往了,我就把酒戒了,烟也戒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架个云梯给你去摘!”说完,他摸出药片,把它填到女人嘴里,又从旅行包里拿出矿泉水瓶,拧开盖,喂那女人吃药。女人大约嫌他在陌生人面前揭她的短,吃过药后,就合上眼睛佯睡了。王锐这才明白,这女人原来有个情人!先前对那女人的同情也就一落千丈,他忽然同情起对面的男人来了。他想林秀珊若是跟了别人,他可没有这么宽阔的胸怀再接纳她。王锐主动问那男人:“大哥,回家过八月十五啊?”那男人说:“对,回讷河。”王锐指着那女人问:“你媳妇?”那男人吐了一口痰,说:“哼,是我媳妇!”他瞪了那女人一眼,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去看媳妇,那么你和媳妇是两地生活啊!”王锐点了点头。那男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不是我喝多了跟你说疯话,你听我一句话,赶快想办法整到一块吧,不在一块的夫妻不出事才怪! 像我们,一个在讷河,一个在龙凤,你知道她天天晚上跟谁躺在被窝里数星星啊?”王锐笑了,他轻声说:“我媳妇可不是那种人。”那男人撇了一下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教训他:“兄弟,可别说大话,自古以来最不敢打赌的就是自己的女人不出去养汉!”说完,他咂摸了几下嘴。他讲话时舌头微微有些发硬,足见他喝了过量的酒。王锐想他如果不喝那么多酒的话,也就不会当着陌生人不顾自尊、口无遮拦地展览“家丑”了。林秀珊就说过酒是“魔术水”,人若是喝多了它,完全就不是本来的样子了,文静的女人变得làngdàng了,木讷少言的男人变得跟八哥一样喋喋不休了。王锐就和妻子开玩笑说:“哪天我把你灌醉了,也让你làngdànglàngdàng!”林秀珊说:“你嫌我不风骚,是不是?”王锐说:“你要是真学得风骚了,我在工棚里还不得夜夜失眠啊。”林秀珊就露出她那一口huáng牙,带着几分娇嗔,几分得意,几分甜蜜,如盛开的金莲花一样地笑了。
车厢的过道里响起了流动小货车走来的吱扭扭的声音。那男人掐灭了烟,神情亢奋地吆喝货车停下来,要了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两根香肠。他用牙齿把两个瓶盖麻利地咬下来,递给王锐一瓶,说:“兄弟,喝一瓶吧!”王锐连忙说:“我不会喝酒,你喝你喝!”那男人边撕花生米的包装袋边说:“酒是好东西啊,喝了它心里舒坦!”说完,他耸了一下肩膀,说:“有时我觉得心里乱七八糟的,堵得慌,就像塞满了垃圾,可是酒一落肚,咳,就觉得心里敞亮了!酒就像小扫把一样,把那些脏东西都给我清除掉了!”他一用力,花生米的袋口被撕裂了,“哗”的一声,袋中的花生米有多半洒在地上,花生米咕噜噜地四处滚动,那男人骂:“我操,你们又不是huáng花闺女,天生就是被人吃的,还溜,就是溜了,我吃不上你,老鼠也会把你们吃了!”他的话把王锐逗笑了。就连那女人也微微睁开眼,偷偷看了一眼对着遗落的花生米发牢骚的丈夫,嘴角浮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又合上了眼睛。
王锐已经快到站了。他看着对面的男人咕嘟嘟地喝啤酒。一喝上酒,他的话就更多了。他骂这车厢里的腥臭气,说是不知哪个混蛋把变了质的鱼带上车了;他骂厕所的尿臊味,嫌乘务员个个是懒虫,不知道冲刷厕所。他还骂慢车跟婊子一样,逢站就要拉客。他很快gān掉了一瓶啤酒,他在弯腰把空酒瓶摆在地上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唉,我老婆的水分就像这瓶里的酒,让情人给滋咕滋咕地喝gān了,留给我的,就是个空瓶!可我还不舍得扔掉这个空瓶子!”说完,他站起身,无限怜爱地抚弄了一下那女人的头发。他的举动险些催下王锐的泪水,他对眼前这个看似粗俗、牢骚满腹的男人有了一股莫名的好感。所以当他在让湖路下车的时候,他紧紧地握了一下那男人的手,说:“回去过个好中秋节吧!”那男人嘟囔道:“咳,你怎么这么快就下车了?我还没跟你聊够呢!”
王锐步出站台时,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怅惘。他想万一林秀珊看上别的男人怎么办>他可不想让妻子的笑容开在别的男人的怀抱里。林秀珊曾跟他说过,毛纺厂传达室的老李对她很热情,有一次她去电话亭等王锐的电话,天忽然落起雨来,老李就打着伞来接她,一直把她送回宿舍。林秀珊说她头一回和别的男人合打一把伞,心里很紧张,有意识地与老李隔得远一些,结果半面身子淋在雨中,仍然弄得身上湿漉漉的。王锐当时与林秀珊开玩笑说:“这老李分明是想把你弄湿了,让你浑身发冷,再说要为你暖身子!”林秀珊朝王锐的胸上猛捶了一下,说:“我才不让别人为我暖身子呢!”王锐只见过老李一回,印象中他是个面目和善的人。他想今天他找林秀珊,一定要在传达室停一下,让老李看看他给妻子买的丝巾,让他明白他对林秀珊的爱有多么深。可他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老李的班。传达室的两个人是轮流当班,每人值一天一宿的班后,会休息一天。
是上午十一点左右的光景, 阳光qiáng烈得直晃眼睛。王锐快步朝毛纺厂走去。沿途随处可见提着月饼和水果的行人,王锐明白他们这是为着晚上的那轮月亮而准备的。在下三营子过中秋节时,母亲会在院子里放上桌子,摆上月饼、瓜果来“祭月”。月饼和瓜果经过月亮的照耀后,人才会去吃它们。
王锐路过传达室时,特意看了一眼是谁当班,结果发现不是老李,这让他有些失望。那个人不认识王锐, 他见王锐径直朝厂子大门走去, 就吆喝他:“喂,你站住!找谁去呀?”王锐停下脚步,说:“找我媳妇林秀珊!”那人说:“林秀珊一大早就提着包出门了,不在厂子里!”王锐说:“这怎么可能!”那人说:“你不嫌遛腿儿,就进去找找看!”他很有原则性地拿出一张单子,让王锐填上姓名,并查看了他的身份证,这才放他进去。王锐想这个人一定是看错人了,林秀珊在食堂工作,她怎么可能擅自出门呢?他很快走到厂区西北角的食堂,一推开灶房的门,就闻到一股炖肉的香味。王锐看见王爱玲在切白菜丝,其他两个人择着豆角。王爱玲一见王锐就惊叫道:“你怎么来了?”王锐说:“今天过节,工头给了我一天假,我来看看秀珊。”王爱玲撇下菜刀“哎哟”叫了一声说:“我们今天给了秀珊一天假,让她去看你,她一大早晨就去哈尔滨了!你赶快往回返吧!”王锐僵直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他说:“这事闹的!”
王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毛纺厂。路过传达室门口时,那个当班的人对他说:“我没说错吧?”王锐没理睬他,直奔火车站而去。到了那里,立即买了一张半小时后开往哈尔滨的慢车票。他想林秀珊找不到他,一定会在工地等他。
正午了,王锐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他花一元钱买了两个酸菜馅肉包子。那包子皮厚馅少,已经冰凉了,吃得他直反胃。本来就心急如焚,偏偏又听到广播说这列慢车大约要晚点十五分钟左右,这可真是火上浇油。王锐有个毛病,一旦着起急来,就有些小便失禁,他一趟接着一趟地往厕所跑。当年林秀珊生孩子难产,听着妻子喊天叫地的哭号声,他也是抑制不住地一遍一遍地跑出去撒尿。当儿子终于哭叫着降生了,他也尿得头晕眼花,快迈不动步了。
王锐每次从厕所跑出来,都要看一眼检票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上打出的列车进站的信息。他生怕火车又抢回了时间,正点进站了,把他给甩下来。虽然凭经验他明白,慢车一旦晚点了,是不可能把时间调整到正常时刻的。因为慢车运行区间短,通常是没等车速起来,它又要为着那一个个小站而停下来了。
果然,那列火车足足晚点了二十分钟才像个酒鬼一样晃晃悠悠地进站。也许是中秋节客流量大,王锐没有买到座号,他就站在车厢连接处的茶炉前。那里聚着几个跟他一样无座的人,有个妇女怀抱孩子坐在地上,无所顾忌地奶孩子。王锐看了一眼她luǒ露的丰满的奶子,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他觉得看别的女人的奶,就是对妻子的不忠。另几个站着的人,有的在吸烟,有的靠着肮脏的车厢板壁,疲倦地打瞌睡。一旦上了车,王锐就心安了。他站在车门口,透过污浊的玻璃望窗外的风景。他想这样的大晴天,晚上的月亮一定分外光华、明净。他想起在下三营子过中秋节时,林秀珊会用洗衣盆装上清水,看水中的月亮。王锐问她为什么不看天上的?林秀珊总是“咯咯”地笑着说:“天上的月亮摸不着,水里的能摸得着。”说着,就用手去捞月亮,把月亮捞得颤颤巍巍的,好像月亮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想起林秀珊,王锐就有一股格外温馨的感觉。慢车行进的声音很像一个发病的哮喘患者,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杂音。王锐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腿脚发酸了。他转过身来,发现茶炉旁聚集了几个接水的人,他们有的托着白色的快餐碗面盒,有的则端着茶渍斑斑的缸子。他们都在抱怨这水太温吞。王锐想与其在这消磨时光,不如到车厢里询问一下别的乘客有没有提早下车的,他好寻个空位。他从接水的人的身后艰难地挤进车厢,结果发现过道里也站满了人,便知自己的愿望十有八九会落空。他问了六七个人,他们不是说在终点站下车,就是说站在过道的人早已把他们的坐位候上了,王锐只能悻悻地再回到茶炉旁,想着两三个小时的路途不算远,也就安心地站到了车门口。可是慢车的车门就像人的假牙一样容易脱落,你靠了它没有多久,它就在小站上停车了。车门打开后,上下车的人一拥挤,王锐就被挤得团团转,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抽打着的陀螺,不由自主地旋转。待到车门关闭,火车重新启动后,他已被折腾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就像砌了一天砖一样四肢酸软、疲乏无力。王锐想这个时刻要是孙悟空出现就好了,chuī上一根毫毛把人变成蜜蜂蚊子,那样所有的坐位都会是空的了。这样一联想,他就觉得人是可怜的,鸟儿去哪里都不用买票,只需把翅膀一扇,天空就可以做它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