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都萨满倾注给达玛拉的热情,在最初两年是没有任何回应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现,却改变了达玛拉对尼都萨满的态度。我发现女人在自己心爱的物品前,是难以抑制住占有欲的。她接受了那条裙子,等于接受了尼都萨满的情感,而那种情感又是为氏族所不允许的,注定要使他们因痛苦而癫狂。
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尼都萨满在那两年吃山jī的时候,将拔下的羽毛jīng心挑选了,收集起来,悄悄为达玛拉缝了一条裙子。尼都萨满的手艺真是好啊,那裙子是用几块藏蓝色的粗布做的里衬,百合花的形状,腰身紧,下摆宽。羽毛的大小和颜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朝下,顺着缝下来的。固定羽毛的线是堪达罕的细筋,它先把羽毛中间的那根草棍一样的jīng缠上几道,然后再缝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点也没受到破坏,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顺。尼都萨满很会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绒毛细密的、呈现着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颜色以绿为主,点缀着少许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摆和边缘处,他用的是那些泛着黝蓝光泽的羽毛,蓝色中杂糅着点点的huáng色,像湖水上dàng漾的波光。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来也就仿佛由三部分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绿色的森林,下部是蓝色的天空。当尼都萨满在林克走后的第三年的chūn天,把这样一条羽毛裙子送给母亲时,你们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时候,是多么的惊异、欢喜和感激。她捧着那条裙子,说这是她见过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了。她先是在希楞柱里把它平铺在狍皮褥子上,用手轻轻摩挲着,反反复复地看;然后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挂在一棵白桦树上,忽而走远,忽而靠近地看。chūn日的暖阳把羽毛裙子照得华美极了,那种美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心惊肉跳。达玛拉的脸红了,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你的额格都阿玛一定是长着一双神手啊,他怎么能做出这么漂亮的裙子呢!我觉得母亲那时就是一只奔跑着的翘着大尾巴的灰鼠,尼都萨满是个好猎手,那条羽毛裙子是他专为母亲而设下的“恰日克”夹子。所以当达玛拉穿上它,问我漂亮不漂亮的时候,虽然我在心底赞叹那裙子是专为她而生的,她穿上后那股久违的青chūn和朝气又高傲地抬头了,使她显得无比的端庄和高贵,但我还是冷冷地说,你穿上它像只大山jī!母亲的脸白了,她有气无力地问我,我现在真的那么让人看不得了?我咬着牙,冲她点了点头。达玛拉哭了。她从下午一直哭到huáng昏,最后她把这条羽毛裙子收了起来,对我说,留着你嫁人的时候穿吧。再过两年,你也许就用得上它了。
达玛拉虽然没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捧出那条羽毛裙子,无限迷醉地看上一刻,那时她的眼神格外温柔。她有意无意地总要在尼都萨满的希楞柱外晃悠着,若是看见他突然出来,她就会吓得“嗷——”地叫一声,转身跑掉。只有心已经被人征服的女人,才会怕见那个男人的身影。达玛拉为尼都萨满jīng心做了两样东西:一副狍皮“伯力”和一个“哈道苦”。
伯力就是手套,我们那时一般戴的是分成两瓣的手套,做起来比较简单。而达玛拉给尼都萨满做的,却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的手套,这样的手套做起来非常费时。达玛拉挑针走线地足足做了半个月,她在手套的腕口处绣了三圈花纹,一圈是火纹,一圈是水纹,一圈是云纹。我还记得中圈的是火纹,一上一下的是水纹和云纹。她做完后问我那花纹怎么样?我知道她是为尼都萨满做的,就讥讽她:云和水在一起是对的,哪有火和水在一起的?我这句话让达玛拉白了脸,她“哦——”地叫了一声,仿佛被针刺着了。所以接下来她做哈道苦——烟口袋的时候,就没有绣任何花纹。那个烟口袋是用两条狍腿皮做的,葫芦形,口上和两边的缝口镶边,定带,带上系着打火石袋。达玛拉最初把父亲用过的打火石系在了烟口袋上,被我和鲁尼发现后,我们偷出那块打火石,所以达玛拉最终送给尼都萨满的烟口袋是没有打火石的。说来也奇怪,那年冬天,尼都萨满戴上那副五指的狍皮手套后,他的手指也变得灵活了,打到了很难打到的狐狸和猞猁,它们的皮毛是最珍贵的,这让他无比快乐和自得。而那个烟口袋,他完全把它当作了护身符,一直佩带在腰的右侧。
我不止一次找到依芙琳,我说我不想看到达玛拉和尼都萨满最终会住在一座希楞柱里。依芙琳总是对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她说尼都萨满是林克的哥哥,按照我们氏族的习俗,弟弟去世后,哥哥是不能娶弟媳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死去了,弟弟可以娶兄嫂为妻。依芙琳跟我打比方说,如果是尼都萨满死去了,而林克还在,他的身边又没有达玛拉的话,他是可以娶额格都阿玛留下的女人的。我就对依芙琳说:额格都阿玛身边没有女人,阿玛要是娶他留下的女人,还不得是狍皮口袋里的那些神啊!阿玛跟神在一起可怎么生孩子呀!依芙琳本来跟我一样为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事担忧着,我的话使她大笑起来,她揉着她的歪鼻子,“哎呀哎呀”地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就像为我招魂一样,她说:你都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怎么净说孩子话呀!
依芙琳以前是不爱提死去的林克的,可自从母亲和尼都萨满格外在意对方以后,她常常在大家坐在一起商议事情的时候,故意地提起父亲。什么林克五岁的时候就会she箭啦,什么林克九岁时就会做滑雪板了,什么林克比兔子还善跑,十岁时追上过一只兔子啦。她每次说完,都要把头扭向母亲,说:达玛拉,你要是见到小时候的林克,你那时就会想着要快点长大,好早点嫁给他!这时母亲就会忧戚地看一眼尼都萨满,尼都萨满仿佛做了错事似的,把头低下来。渐渐地,达玛拉和尼都萨满不爱坐在一起了,他们明显感觉到大家对他们情感的敌意。从那以后,达玛拉再打开羽毛裙子的时候,就会对着它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那种笑声让我联想起达西展开láng皮、让猎鹰扑向它的时候,脸上所浮现的奇怪表情。她的笑声让人寒毛直立。她一这样笑,就会把我和鲁尼笑到希楞柱外。我们呆呆地看着天,希望它能刮来一股风,卷走那样的笑声。
我是大姑娘了。鲁尼也长大了,他开始长胡须了。我们眼见着达玛拉一天天地枯萎下去;她的背驼了,有一次刚学会说话的小达西来到我们希楞柱,他看着母亲突然说了一句,你的头上盖着雪,你不冷吗?达玛拉知道小达西在说她越来越多的白发,她凄凉地说了一句:我冷啊,我冷又有什么法子呢?也许雷电可怜我,会用它的光带走我,让我不再受苦?
从那以后,每逢雷雨天气,母亲总是跑到树林中,我知道她寻求什么去了。可是雷电并不想做勒住她脖子的绳索,只想用它们催生的雨滴敲打她,所以她每次都是平安归来。她披散着头发、浑身被雨水淋湿、打着寒战回到营地的时候,尼都萨满就会唱起歌来。尼都萨满一唱歌,小达西就会钻进玛利亚的怀中哇哇大哭,那歌声实在太哀愁了。
日本人来了。他们来的那一年,我们乌力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娜杰什卡带着吉兰特和娜拉逃回了额尔古纳河左岸,把孤单的伊万推进了深渊;还有就是我嫁了一个男人,我的媒人是饥饿。
正午
火塘里的火一旦暗淡了,木炭的脸就不是红的了,而是灰的了。
我看见有两块木炭直立着身子,好像闷着一肚子的故事,等着我猜什么。
按照我们的习俗,如果在早晨时看见这样的木炭,说明今天要有人来,要赶紧冲它弯一下腰,打个招呼,不然就是怠慢了客人;如果是晚上看见直立的木炭,就要把它打倒,因为它预示着鬼要来了。现在既不是清晨也不是夜晚,要来的是人还是鬼?
正午了,雨还在下。安草儿走了进来。
安草儿不是鬼,但也不像人,我总觉得最后能和我留在一起的一定是神灵。安草儿走进希楞柱的时候,木炭倒下了,看来它真的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的。
安草儿把一个桦皮篓放在我面前,那里面装着几样东西,是他打扫营地的时候捡到的:一只狍皮袜子,一个铁皮小酒壶,一方花手帕,一串鹿骨项链和几只白色的鹿铃。不用说,这是达吉亚娜他们早晨搬迁时遗落的。以往我们搬迁,总要把挖火塘和搭建希楞柱时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让这样的地方不会因我们的住过而长出疤痕、散发出垃圾的臭气。这次他们离去,虽然提前几天就开始清点东西了,但清晨出发时刻到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显得有些慌乱。从他们遗落下来的东西来看,不仅人是慌乱的,驯鹿也是慌乱的,它们在互相挤蹭的时候,把铃铛都落在营地了。不过它们落得也是有道理的,帕日格对我说了,驯鹿要被圈进铁丝围栏的鹿圈,它们再也不能在熟悉的山间游走,那么鹿铃对它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戴着铃铛去的驯鹿,其实等于在脖颈下吊着个哑巴。
那只狍皮袜子一看就是玛克辛姆的,它是那么的大,只有玛克辛姆的大脚才能穿得。铁皮小酒壶是拉吉米的,清晨时我还见他对着它的嘴儿喝酒,他边喝边“呜噜噜”地叫,好像很快乐,又好像很难过,让我想起老达西的叫声。拉吉米丢了酒壶,到了布苏还不得急啊?拉吉米一急,西班可要遭殃了,他会拿西班出气的。不是没来由地骂他,就是往他身上扔石子,说要把西班砸死。布苏是个城镇,兴许不那么好捡石子,这样拉吉米就不能打西班了,只能骂。骂又不伤皮肉,西班就不会那么受罪了。那块花手帕,是帕日格的,他最喜欢鼓捣女孩子用的小玩意,我就见他曾把这块手帕包在头上,脑袋一顿一顿的,“嗨嗨”大叫着跳舞,就像啄木鸟在“笃笃”地啄树。帕日格从小就喜欢跳舞,他原来跳的舞很好看,腰和脖子晃得不那么厉害,可他在城里晃dàng了一年回到山里后,他的舞就没法看了,他的腰乱扭着,脖子前后左右乱转,让我觉得他的脖子只剩下了一根筋。我最受不了他跳舞的时候故意哑着嗓子“嗨嗨”地叫,他明明有清脆、透亮的嗓子,可偏要把它弄哑了。那串鹿骨项链是柳莎的,她已经戴了好几十年了,是我的大儿子维克特亲手打磨,为她穿成的项链。维克特在的时候,柳莎天天戴着它;维克特死了以后,她只有到了月圆的日子才戴它,她戴着它是去月亮下哭泣。早晨离开的时候,我还见柳莎手里攥着这串项链,她一定是怕放在别处不安全,才亲手拿着的。想必搬迁时有几只驯鹿不肯上卡车,大家手忙脚乱地四处抓驯鹿,柳莎也跟着帮忙,就把项链给弄丢了。看来最不想丢的东西,最容易撒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