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全乌力楞的女人中是最能gān的。她有着浑圆的胳膊,健壮的腿。她宽额头,看人时总笑眯眯的,很温存。别的女人终日在头上包着一块蓝头巾,而她是luǒ露着头发的。她将那茂密乌黑的发丝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月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
达玛拉,你过来!父亲常常这样召唤她,就像召唤我们一样。母亲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父亲往往只是笑着扯一下她的衣襟,然后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说,没事了,你走吧!母亲努一下嘴,不说什么,接着忙她的活去了。
我和列娜从小就跟着母亲学活计,熟皮子,熏肉gān,做桦皮篓和桦皮船,缝狍皮靴子和手套,烙格列巴饼,挤驯鹿奶,做鞍桥等等。父亲看我和列娜像两只蝴蝶离不开花朵一样绕着母亲飞,就嫉妒地说,达玛拉,你一定得送给我个乌特!“乌特”就是儿子的意思。而我和列娜,像我们这个民族的其他女孩一样,被叫做“乌娜吉”。父亲管列娜叫“大乌娜吉”,我则成了“小乌娜吉”。
深夜,希楞柱外常有风声传来。冬日的风中往往夹杂着野shòu的叫声,而夏日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希楞柱里,也有风声,风声中夹杂着父亲的喘息和母亲的呢喃,这种特别的风声是母亲达玛拉和父亲林克制造的。母亲平素从来不叫父亲的名字,而到了深夜他们弄出了风一样响声的时刻,她总是热切地颤抖地呼唤着,林克,林克。父亲呢,他像头濒临死亡的怪shòu,沉重地喘息着,让我以为他们害了重病。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们却面色红润地忙着自己的活计。就在这样的风声中,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不久,我的弟弟鲁尼降生了。
父亲有了自己的乌特后,即使狩猎归来一无所获,一看到鲁尼的笑脸,他yīn沉的脸也会变得和颜悦色了。达玛拉也喜欢鲁尼,她gān活的时候完全可以把他放在桦皮摇车里,可她不,她把鲁尼背在肩头。这时达玛拉的鹿骨簪子就戴不得了,鲁尼老是伸手去抓,抓下来就放到嘴里啃,簪子尖尖的,达玛拉怕扎了鲁尼的嘴,所以就不戴它了。而我喜欢母亲戴着簪子的样子。
我和列娜也喜欢鲁尼,我们抢着抱他,他胖乎乎的,像只可爱的小熊,咿呀叫着,口水流进我们的脖子,就好像钻进了毛毛虫,痒得慌。冬天时我们喜欢用灰鼠皮的尾巴去扫鲁尼的脸,每扫一下他都要咯咯笑个不止。夏天时我们常背他到河边,捉岸边草丛中的蜻蜓给他看。有一次母亲给驯鹿喂盐,我和列娜把鲁尼藏在希楞柱外装粮食的大桦皮桶里。母亲回来发现鲁尼不见了,慌张了,她四处寻找,没有见鲁尼的踪影,问我和列娜,我们都摇头说不知,她哭了起来。看来鲁尼和母亲是连心的,先前他还安静地呆在桦皮桶里晒太阳,母亲一哭,他也哭了。鲁尼的哭声对母亲来说就是笑声,她循声而去,抱起他,斥责我和列娜。那是她第——次跟我们发脾气。
鲁尼的出现,使我和列娜改变了对父母的称呼。原来我们规规矩矩地像其他孩子一样,称母亲为“额尼”,称父亲为“阿玛”,因为鲁尼太得宠了,我和列娜起了嫉妒心,私下里就管母亲叫达玛拉,叫父亲为林克。所以现在提到他们的时候,我还有些改不过来。请神饶恕我。
乌力楞的成年男人身边都有女人,比如林克有达玛拉,哈谢有玛利亚,坤得有依芙琳,伊万有蓝眼睛、huáng头发的娜杰什卡,可尼都萨满却是孤身一人。我想那狍皮口袋供的神一定是女神,不然他怎么会不要女人呢?我觉得尼都萨满跟女神在一起也没什么,只不过他们生不出小孩子来,有点让人遗憾。一个营地里,如果少了小孩子,就像树木缺了雨水,看上去总是不那么jīng神的。比如伊万与娜杰什卡,他们常常逗自己的那双儿女——吉兰特和娜拉,并发出哈哈的笑声;坤得与依芙琳的孩子金得,虽然不那么活泼,但他也像盛夏时飘来的一片云彩一样,给坤得与依芙琳带来yīn凉,让他们心境平和。相反,哈谢与玛利亚因为没有孩子,脸上就总是弥漫着yīn云。一旦罗林斯基来我们的营地了,他带到哈谢的希楞柱里的,就不仅仅是烟酒糖茶了,还有药。可玛利亚吃了那些治疗不孕症的药后,肚子还是老样子,急得哈谢像遭到围猎的驼鹿一样,脸上总是现出茫然的神情,不知道出路在哪里。玛利亚常用头巾遮住脸,低着头去尼都萨满的希楞柱。她去拜见的不是人,而是神。她希望神能赐予她孩子。
依芙琳是我的姑姑,她很爱讲故事。关于我们这个民族的传说、以及父亲与尼都萨满之间的恩怨,都是她告诉我的。当然,有关民族的传说故事,是在我年幼时就听到的;而大人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是在父亲去世后,母亲和尼都萨满先后变得癫狂后告诉我的,那时我已快做维克特的母亲了。
我这一生见过的河流太多太多了。它们有的狭长,有的宽阔;有的弯曲,有的平直;有的水流急促,有的则风平làng静。它们的名字,基本是我们命名的,比如得尔布尔河,敖鲁古雅河,比斯chuī雅河,贝尔茨河以及伊敏河、塔里亚河等。而这些河流,大都是额尔古纳河的支流,或者是支流中的支流。
我对额尔古纳河的最早记忆,与冬天有关。
那一年,北部的营地被铺天盖地的大雪覆盖,驯鹿找不到吃的,我们不得不向南迁移。途中,由于连续两天没有打到猎物,骑在驯鹿身上的瘸腿达西咒骂那些长着腿的男人都是没用的东西,声称他已经掉进一个黑暗的世界,要被活活地饿死了。我们不得不靠近额尔古纳河,用冰钎凿开冰面捕鱼来吃。
额尔古纳河是那么地宽阔,冰封的它看上去像是谁开辟出来的雪场。善于捕鱼的哈谢凿了三口冰眼,手持一杆鱼叉守候在旁边。那些久避冰层下的大鱼以为chūn天又回来了,就摇头摆尾地冲着透出天光的冰眼游来。哈谢一看见冰眼旋起了水涡,就眼疾手快地抛出鱼叉,很快就戳上来一条又一条的鱼。有附着黑斑点的狗鱼,还有带着细花纹的蛰罗。哈谢每捕上来一条鱼,我都要跳起来欢呼。列娜不敢看冰眼,吉兰特和金得也不敢看,冒着水汽的冰眼在他们眼里一定跟陷阱一样,他们远远地避开了。我喜欢娜拉,她虽然比我还小几岁,但跟我一样胆大,她弯着腰,将头探向冰眼,哈谢让她离远点,说是万一她失足跌进去,就会喂了鱼了。娜拉将头上的狍皮帽子摘下来,甩了甩头,赌咒发誓地跺着脚说,快把我扔进去吧,我天天游在里面,你们想要鱼了,就敲一敲冰面,叫一声娜拉,我就顶破冰层,把鱼给你们送上!我要是做不到的话,你们就让鱼把我吃了算了!她的话没吓着哈谢,倒把她的母亲娜杰什卡吓着了,她奔向娜拉,在胸口不住地划着十字。娜杰什卡是个俄国人,她跟伊万在一起,不仅生出了huáng头发白皮肤的孩子,还把天主教的教义也带来了。所以在乌力楞中,娜杰什卡既跟着我们信奉玛鲁神,又朝拜圣母。依芙琳姑姑为此很看不起娜杰什卡。我并不反感娜杰什卡多信几样神,那时神在我眼里是看不见的东西。不过我不喜欢娜杰什卡在胸前划十字,那姿态很像是手执一把尖刀,要剖出自己的心脏。
huáng昏时,我们在额尔古纳河上燃起篝火,吃烤鱼。我们把狗鱼喂给猎犬,将大个的蛰罗鱼切成段,撒上盐,用桦树枝穿上,放到篝火中旋转着。很快,烤鱼的香味就飘散出来了。大人们边吃鱼边喝酒,我和娜拉在河岸上赛跑。我们像两只兔子,给雪地留下一串串密集的脚印。我还记得当我和娜拉跑到河对岸的时候,被依芙琳给喊了回来。她对我说,对岸是不能随便去的,那已不是我们的领地了。她指着娜拉说,她去可以,那是她的老家,早晚有一天,娜杰什卡会把吉兰特和娜拉带回左岸的。
在我眼里,河流就是河流,不分什么左岸右岸的。你就看河面上的篝火吧,它虽然燃烧在右岸,但它把左岸的雪野也映红了。我和娜拉不在意依芙琳的话,仍然在左岸与右岸之间跑来跑去。娜拉还特意在左岸解了个手,然后她跑回右岸,大声对依芙琳说,我把我的尿留在老家了!
依芙琳白了娜拉一眼,就像她看着驯鹿产下畸形仔时的表情一样。
在那个夜晚,依芙琳姑姑告诉我,河流的左岸曾经是我们的领地,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我们曾是那里的主人。
三百多年前,俄军侵入了我们祖先生活的领地,他们挑起战火,抢走了先人们的貂皮和驯鹿,把反抗他们bào行的男人用战刀拦腰砍成两段,对不从他们jianyín的女人给活生生地掐死,宁静的山林就此变得乌烟瘴气,猎物连年减少,祖先们被迫从雅库特州的勒拿河迁徙而来,渡过额尔古纳河,在右岸的森林中开始了新生活。所以也有人把我们称为“雅库特”人。在勒拿河时代,我们有十二个氏族,而到了额尔古纳河右岸时代,只剩下六个氏族了。众多的氏族都在岁月的水流和风中离散了。所以我现在不喜欢说出我们的姓氏,而我故事中的人,也就只有简单的名字了。
勒拿河是一条蓝色的河流,传说它宽阔得连啄木鸟都不能飞过去。在勒拿河的上游,有一个拉穆湖,也就是贝加尔湖。有八条大河注入湖中,湖水也是碧蓝的。拉穆湖中生长着许多碧绿的水草,太阳离湖水很近,湖面上终年漂浮着阳光,以及粉的和白的荷花。拉穆湖周围,是挺拔的高山,我们的祖先,一个梳着长辫子的鄂温克人,就居住在那里。
我问依芙琳,拉穆湖也有冬天吗?她对我说,祖先诞生的地方,是没有冬天的。可我不相信有一个世界永远是chūn天,永远那么温暖。因为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每年都会经历漫长的冬天和寒冷,所以依芙琳给我讲完拉穆湖的传说后,我就跑到尼都萨满那里,打算问个究竟。尼都萨满没有肯定拉穆湖的传说,但他肯定了我们以前确实可以在额尔古纳河左岸游猎,他还说那时生活在尼布楚一带的使鹿部每年还向我们的朝廷进贡貂皮。是那些蓝眼睛大鼻子的俄军bī迫我们来到右岸的。勒拿河和尼布楚在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我明白这些失地都在额尔古纳河左岸,在一个我们不能再去的地方,这使我幼年时对蓝眼睛大鼻子的娜杰什卡充满了敌意,总以为她是跟着驯鹿群的一条母láng。
伊万是额格都亚耶的儿子,也就是我伯祖父的孩子。伊万的个子很矮,脸很黑,额头上有一个红痣,像颗耀眼的红豆。黑熊爱吃红豆,打猎的时候,父亲一旦发现了熊的足迹,总是提醒伊万要倍加小心,怕熊袭击了他。父亲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熊看到伊万比看到其他人容易激动,而伊万有两次从熊的巨掌下死里逃生。伊万的牙齿非常坚固,喜欢吃生肉,所以打不到猎物的时候,最难过的是伊万,他不喜欢吃肉gān,对鱼更是嗤之以鼻,认为鱼是小孩子和老人这些牙齿不健全的人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