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嫉妒_张悦然【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夜晚很漫长,我洗过一个热水澡以后坐在电脑前面开始写那篇仿佛永远都写不完的小说,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语言,是节奏,是身体的欲望,还是什么,我总是写不完那个小说,我觉得我写这个小说已经有十年了,大概它需要一百年才能完成,直到把我熬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孤独老太婆。露露喝醉了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她说:"简,你一定要把我骂醒,你一定要把我现在就骂回家去,我不想等醒过来的时候又躺在陌生人的chuáng上。"

  我对着电话随便骂了两句,反正我知道她明天醒来必然又是在陌生人的chuáng上。露露又锲而不舍地问:"你在gān嘛?"我说我在看电视连续剧,然后就果断地挂了电话,我知道再说下去她又要开始哭泣了,她每次喝多了都会哭。

  窗户外面水声巨大,我想着等等厨房顶又要开始漏水了,我得去拿个面盆接着才行,这样想着想着居然就睡着了,每天如此,令人沮丧。

  果然第二天露露的脖子上多了好几枚乌青,她找了根冒牌的骷髅头丝巾系着,

  睫毛膏涂得格外厚重,闷闷不乐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离得她远远的,假装专心在做一份吞拿鱼三明治,但她还是蹭过来跟我说:"他为什么就不给我发短消息了呢?会不会是我昨晚喝多了,把我的手机号码写错数字了?"这个小妞到底是不是脑子喝坏了,为什么她就不想想,到底是不是因为那些外国老甜心们,她的哈尼们根本就没有爱过她呢?

  第39节:密斯特保罗(4)

  我们都抑郁,我们抑郁的时候就默默地把西红柿切成薄片,把吞拿鱼罐头和色拉酱搅拌在一起,用坏掉的蒸汽机打蹩脚的奶泡。我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没有性生活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数着日子,后来觉得这些日子彼此雷同,面目模糊。只记得最后一次做爱是在一个摄影师的公寓里,那时我还没有从戏剧学院毕业,一心想要过上萨冈式的生活,成天喝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与艺术家们混迹在各个路边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吧,做爱,谈写作,寻欢作乐,后来才知道自己搞错了地点,也搞错了时代。现在我对爱情没有兴趣,也没有人来爱我,若gān年后或许我也是个晦涩闷骚的作家。

  但是这天,一直到打烊保罗先生都没有出现。

  我想或许他昨晚被淋得感冒了,这让我晚上一个人拉卷帘门的时候觉得有些异样。其实保罗先生并没有得罪过我,反过来他对我很好,我知道当我支着胳膊站在吧台后面的时候,他常常在透气的间隙看我两眼,这两眼跟他看露露时候的赤luǒluǒ不一样,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目光,可就是这目光让我觉得恶心。

  我想起去年冬天,半夜写不出小说,我裹着件拖到脚踝的棉袄,戴着棒球帽,走了很长一段路跑到戏剧学院门口买烤肉串吃。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坐在台阶上边喝啤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边等,我很怕他们认识我,很怕他们知道我就是那个当年仿佛叱咤过风云的女学生,在诗歌朗诵会上突然站起来背诵里尔克的诗,半夜里被各种轿车、吉普车、摩托车送回到寝室楼下,这些往事令人面红耳赤。

  于是我跑到隔壁便利店里去买一桶农夫山泉的水,想躲避他们,捧着水站在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简。"简是我在咖啡馆里用的英文名字,我跟所有的咖啡馆女招待一样起着俗气的英文名字,这样容易被记住,却难以辨别这个跟那个的区别。

  第40节:密斯特保罗(5)

  我发现是保罗先生穿着他的海军大衣站着,手里捏着一包香烟和一盒压缩饼gān,他对我说:"我到这里对面的医院里来吊盐水,拉肚子了。"他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流利,但是这只能令人感到凄凉。

  突然我很想把手里的那桶水藏到身后去,因为他盯着我看,我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便也从帽沿下笔直地望着他,望着他右手背上贴着的胶布,有一点点血痕。我们就这样警觉地对望着,彼此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想要知道对方是不是跟自己同类。什么样的同类?一样需要半夜独自出来吊盐水,需要从超市里买压缩饼gān充饥,需要捧着一桶四升装的饮用水站在半夜的冬天马路上的同类。我们的身上都有同类才会散发出来的气味,于是保罗先生的眼神很快就温柔起来,他不再凌厉,却像是氲着湿漉漉的蒸汽。

  我一阵厌恶,指指不远处烧烤摊旁边,那群喝啤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渐渐喝高了的年轻人,故意说:"我的朋友们都还在那里等我呢!"便抱着那桶水,跑向了那里的欢声笑语,以及肉串香所带来的生机勃勃的热闹里去。

  就是从那天以后,我开始支使露露往保罗先生的咖啡里吐唾沫,我不愿意自己吐,我故意要让大家都知道我讨厌保罗先生,我讨厌保罗先生胜过一旦喝醉就毛手毛脚口不择言的坏男人们。反正大家都不喜欢保罗先生,因为他小气,从来不给小费,从来不点超过二十块的东西,在咖啡馆被挤得最满,客人都在外面排队的时候,他依然霸占着一整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只空杯子,而他自己却好像是一个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人。

  有几次咖啡馆里的洋葱用完了,我去一条马路外的菜场里买,傍晚,会在路口遇见独自一个人走路的保罗先生,他通常神思恍惚,异常缓慢地行走,好像看不到我,也看不到路上的任何行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所以我猜想他一天的日程,大约就是醒来,写作,写不出来,便去外面闲逛,走路,或许他会在路边小饭馆里吃一顿潦草的晚饭,然后他就来咖啡馆里,他坐在咖啡馆里什么事情也不做,喝一杯意大利特浓,用一支很旧的派克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些字符,枯坐到打烊,一天便也结束了。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要来中国,没有人关心这些,坐在他周围的客人们一到夜晚就喝起了威士忌,金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茴香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他跟这些热闹都没有关系。

  第41节:密斯特保罗(6)

  后来只要保罗先生在的时候,我就特别大声地跟露露说话,露露对于我的突如其来的热情很疑惑,但她总还是那么乐此不疲地跟我聊她的老蜜糖先生们,聊他们的尺寸,体位和他们毛茸茸的胸脯,我听这些感到几乎要睡着,我宁可一个人在角落里面呆着,做三明治,揉匹萨面团。但是我偶尔瞥见保罗先生在看我,他的目光,疑惑,愤怒,不解,嫉妒,仿佛不明白,一个明明应该跟他一样形只影单的人,为什么却在这里大声说笑,好像蹩脚的应招女郎。

  好几次傍晚的时候,咖啡馆的生意还比较清淡,露露会带着她的那群古惑仔朋友们坐在露台上抽烟喝啤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过去我一定是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可是现在我竟神使鬼差地坐到他们中间去了。我跟这些过分年轻的小孩们一样,脱了鞋坐在露台的台阶上,脚踝边放着瓶冰喜力,还抽起了很久没有碰过的香烟,他们粗鲁地说话,热气腾腾,嬉笑打闹,露露坐在一个男孩的腿上,男孩的手抚摩着她一根露在外面的胸罩带子。

  那天保罗先生正好在这个档口走过来,他像往常一样穿着那件对襟的白衬衫,夏至日,他已经把衬衫的袖口给挽起来了。他就这样走过露台,视线几乎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我从心底里感到光火,我把手里面那颗抽剩下的烟屁股往他直直地弹过去,本来的预想中,那颗烟屁股应该直接击中他的衬衫,而我用岔了力,烟屁股软绵绵地掉在了他的裤脚边上。但保罗先生显然还是震惊了,他停下来,没有发火,却朝我笑了笑,牵动一下嘴角的笑,显得那么无奈,忧伤,和很多很多的不解,我觉得他几乎想要转身而去了。

  第42节:密斯特保罗(7)

  周围那群荷尔蒙过剩又没有脑子的男孩都哄笑起来,露露也笑,颤抖着她薄薄的肩膀。

  我假装没有看到保罗先生,大力地喝下一口啤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

  连续三天保罗先生都没有出现,连向来毫不关心别人的露露都开始问:"保罗先生难道回国去了?也不会啊,他难道买得起飞机票么,哎呀,难道他不回国去是因为他一直都没有钱买飞机票吗,那也太惨了。"

  "现在又不是圣诞节,回什么国。"

  "他该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吧,一个人住的,尸体腐烂了才会被发现。"

  本来我以为保罗先生不在了,我会松一口气,我可以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咖啡机的后面,看着水斗里浸着的青椒和生菜叶子发呆,想想那个永远都写不完的小说,还有那些总也完不成的梦想。可是现在我却总是在不自觉地望着窗外,心神不宁,像个在等待着恋人归来的女人。保罗先生常坐的位置上现在坐着一对下飞行棋的恋人,女孩正是我最讨厌的类型,差不多就是露露的类型,过度打扮,卖弄风骚,愚蠢,却生机勃勃。

  差不多一个星期后,也是一个下雨天,对面电影院散场的时候,那些没有带雨伞的人都跑到咖啡馆里来消磨时间,等待雨水过去。露露一心想要下班,这下子被突然到来的客人们搞得心慌意乱,连续送错了很多次东西,我也手忙脚乱,把芝士蛋糕当作布朗尼放进了微波炉里去加热。把所有的点单都出掉以后,店里人声鼎沸,雨水常常令人兴奋,就好像这片刻等待的时光是恩赐得到的,他们大声聊天,喝啤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嚼刚刚炸出来的薯条,烤箱里的蒜味huáng油三明治喷香,喇叭里放着杰克·约翰逊明亮的音乐。每当这种时候,我站在水斗后面擦gān那些洗完的碟子,就会觉得特别迷惘,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以后到底要做什么,我看着露露与一桌西班牙舞团的客人们在一起,甩着她惯常的小把戏,觉得很可笑。

  第43节:密斯特保罗(8)

  这时候,电影院的霓虹灯暗下来了。

  那最后走出来的人,竟然是保罗先生,还有一个女人。我隔着玻璃注视着他们,他们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保罗先生撑开一把黑色的大伞,把那个过分娇小的女人彻底笼在了伞下来,他们靠得很近,保罗先生一定搂着她。他们朝咖啡馆走过来,我也不知为何竟然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但是保罗先生并没有进来,或许是因为今天咖啡馆的热闹程度出乎了他的想象,过去他从未在这个时间进咖啡馆,这个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他的火车座里面,他已经浸泡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了,他大概被这热闹吓坏了,朝女人微微一笑,就牵着她的手走过去了。我缩在一堆坐在吧台上喝酒[E-B-小-说-wWw.txTeB。cN收-集-整-理]的客人们身后,竟然唯恐被他看到,唯恐他看到我,一个人,擦着擦也擦不完的碟子,永远都是这样,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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