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_迟子建【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陈青未到中午就回家了。餐桌上的票据被人动过了,飞机票把火车票压在身下了。她以为马每文回来了,就冲着他的卧室大叫着;马每文,你出来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宝贝女儿,跟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了这个城市最大的流氓!马每文,你出来啊,人家在jú花谷都看见了,你家的小妖jīng找了个爹!陈青叫喊完,一阵头晕目眩,她跌坐在餐椅上,手指哆嗦不已。

  马每文的卧室果然有了脚步声,但出来的不是他,而是蒋宜云!她穿一条黑地灰格子的超短裙,一件黑色紧身露脐短袖上衣,脚蹬一双黑灰两色相间的镂花高腰羊皮靴,长发用一根灰色丝带束着,耳畔有两缕头发被焗成金huáng色,看上去像是飞旋在深山中的两道霞光,灿烂极了。她的装束跟她的设计风格一样,时尚、活泼而又典雅。她那高佻的俊美身材让陈青联想起了马每文的前妻——那个游泳教练,她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个妖媚的鬼。

  蒋宜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她的气质中多了几分成熟气息,陈青想一定是徐一加为她注入的这种气息,她的手指哆嗦得更厉害了。她盯着蒋宜云的靴子,就像看着一对溜进屋子的大老鼠,满怀嫌恶,她进门竟然连鞋都不脱!

  我就知道张阿姨会跟你说的。蒋宜云拉过一把餐椅,坐在陈青对面,咄咄bī人地说,你不用盯着我的靴子看,我没脱,因为这也是我的家,回家怎么方便怎么是。说着,她将椅子往后挪了挪,把右腿压在左腿上,似是展览她的美腿给陈青看似的,陈青对蒋宜云这套对付她的伎俩已习以为常了。她和马每文结婚前,那时她还叫马宜云的,只要陈青带她上街,她会突然指着街上那些细高佻的女人对陈青说:真像我妈的身材啊,好酷哟!进了商场,只要陈青看上的衣裳,她就会找出多种理由说它土气。到了餐馆呢,她在点菜时反复叮嘱服务员,我不吃葱姜蒜,告诉厨子千万别放这些讨厌的东西!陈青信以为真,刚结婚时,炒牛肉不敢放葱,清蒸鳜鱼时不放姜丝,红烧猪肘时本该丢上几瓣蒜的,可为了蒋宜云,她只能舍弃。所以新婚蜜月中的菜,没一道是滋味醇厚的,不仅马每文不爱吃,她自己也倒胃口。后来马每文有一天感慨,说他总觉得菜里缺少了点什么东西。陈青说,缺什么?你的宝贝千金不吃葱姜蒜,这菜让我怎么做?马每文说,小丫头最喜欢吃这些东西了,她这是胡说啊。陈青恍然大悟对丈夫说,她这是想让我把菜做得没滋味,你好早点离开我啊!

  第三地晚餐(23)

  蒋宜云翘着腿对陈青说,我很高兴你说我是“小妖jīng”,如今“妖jīng”这个词可是“聪明”和“美丽”的代名词啊。

  陈青无言以对,她觉得自己已经处于这场战争的下风了。

  我今天回来,并不是乞求你别把这事情告诉我爸,我不在乎。我和徐一加是谁也拆不散的。蒋宜云撇着嘴角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陈青说这话时,牙齿打着寒战。

  他在郊外买了一套房子,做他的新的工作室。听说我们蚂蚁装饰公司的设计好,他就找来了,选中了我。蒋宜云说,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为他装修了房子,他非常欣赏,我们的好是自然而然的。

  我明白了!陈青说,你在装修他房子的时候,他把你也当成了房子,给装修了!

  蒋宜云显然没有料到陈青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她瞪大了眼睛,说,虽然你是我继母,但你没资格这样跟我说话呀。我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二十岁就跟老男人上chuáng,你还有没有廉耻?!

  请你说话客气点,如果说我找了个老男人的话,那也算继承家风啊,我爸不是也找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吗!

  陈青咆哮道,我是老女人不假,可你爸爸跟我可是明媒正娶!那个老男人是不会娶你的,他不过是玩玩你!

  蒋宜云冷笑了一声,说,徐一加就要为我离婚了,你就别操心了。不过他就是真离了的话,我也不一定嫁给他,你们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看我爸的chuáng头柜上都是他单独出门的票,你呢,也刚从北京回来,你们双休日时各去各的地方,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吧?蒋宜云站起身,指着冰箱说,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我放进去两盒莲茸月饼,那天就不回来了。

  蒋宜云迈着轻灵的步伐走了。陈青觉得自己在养女面前颜面尽失,一败涂地。她憎恨自己。她打开冰箱,取出莲茸月饼,赌气似地一口气吃了三块。明明莲茸馅是甜的,可她满嘴都是苦味。吃过月饼,她乏极了,回到卧室,倒头便睡。等她醒来时,已是傍晚了。她本能地找出徐一加留给自己的电话,想警告他几句。手机和工作室的电话均告已是空号,她便把电话打到徐一加的单位,称自己是《寒市早报》新闻部的记者,想采访徐一加,接电话的人毫不犹豫就把他的住宅电话给了她。

  陈青拨通了那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她好像正笑着,那声“喂——”格外的明媚。当她听明了对方的身份后,亲切地对陈青说,您稍等啊。陈青随之听到她撒娇地呼唤着自己的丈夫:老公,是记者的电话,过来接一下啊!

  您好,我是徐一加。当这无比熟悉的声音又重现的时候,陈青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是陈青,但愿你还能记得我的名字,陈青说。

  噢,是陈记者啊,你好你好!好久没联系了,最近怎么样?我看你们报纸越办越好看了,我爱人现在最爱看你们的“再婚堂”了!徐一加没有丝毫的尴尬,他自如地寒暄着。陈青明白,他的这番话是说给妻子听的,这证明他很在意她。他不会为任何女人而损害他的家庭的。他所谓的为蒋宜云离婚,一定是空话。不知怎的,陈青眼前闪现出了曼苏里宰羊的情景。羊“咩咩”的绝命的叫声又一次回响在她耳畔。先前她还想教训一下徐一加,现在她却改变了主意。她想蒋宜云并不是那种被绑在柱子前哀怜地叫着的羊,以她不羁的性格,她会挣脱绳索的。如果说徐一加是一柱钟rǔ石的话,那么陈青是水流,蒋宜云是一颗蓄势待发的子弹,前者dòng穿它要经过千百年的努力,而后者摧折它只是瞬息之间。

  陈青说,你会有一个我曾经历过的漫长寒夜的。

  徐一加的情绪没有受丝毫影响,他训练有素地说,我正在竞争榆树岗机场的设计,等构想出来了,再接受你们的采访吧。谢谢你们对我的关注,再见!说完,把电话挂了。

  陈青一想到徐一加要竞争榆树岗机场的设计,浑身都不自在。寒市现在的机场已经老旧了,它已不适应不断增加的客流量和密度越来越高的起降率。它就像一个瘦小的人要整天扛着一个沉重的大麻袋似的,逐渐透出疲态。新机场选址在榆树岗,那是一个农庄,离寒市三十公里。榆树岗机场的项目一俟确定,即面向全国广招设计方案。建筑设计师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展现才华的机会,竞争者目前已超过了二十人。陈青当时还想,徐一加一定会参加角逐的。她心里很清楚,以一座清隽、现代而又节省了大量建筑材料的紫云剧场做为基础,以他多年生活在寒市的优势做为灵感之源,他的设计方案一定会成为翘楚的。一想到有一天她可能会在徐一加设计的机场里进进出出,她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来到了地狱之门。

  第三地晚餐(24)

  天色越来越暗了,马每文还没有回家。陈青打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张灵发来的短信,她觉得早晨时自己对她严词过于刻薄了。手机一开,就像晃动着万花筒一样,各种风景变幻着呈现,信息提示灯闪烁不休,清脆而短促的信息铃音也像布谷鸟一样鸣叫着,有四条憋在里面的信息像浮出深水的鱼一样,摇头摆尾地出来了。

  第一条短信是老于发来的:心情不好时,听听轻音乐吧。

  第二条短信是张灵发来的:你还没吃够蒋宜云给你的苦吗?别管她和徐一加的事了!马每文是个好丈夫,好好待他吧。

  第三条短信是某商场发来的:尊敬的VIP用户,中秋节在即,商场四楼正在举行秋季服装展览,全场八折,购物满千元者,赠三百元代金券,欢迎惠顾。

  第四条短信是个陌生人发来的,它的内容让陈青唇齿间生出寒意:我愿是垂立在红蓝巷正午阳光下的那头驴,让你把凉帽戴到我头上,我的余生将会是无限的荫凉;我愿是紫云剧场你坐过的椅子,分担你苦涩的笑声,我的生活星空将会是一片光明;我愿是小南里菜市场你背负的行囊,同你一起做晚餐,我的情感心海将升起永远的白帆!

  这段话的每一句都点在了陈青的痛感神经上,是什么人跟踪了她?是马每文指使的人吗?她就像一个被偷了东西的人一样,气愤而惊慌,她想立刻捉住这个“贼”!陈青从信息上将这个神秘人物的电话剪切下来,拨了过去。蜂音悠然鸣响着,但对方始终不接电话。她心犹不甘,继续拨打,反复多次,然而对方安之若素、岿然不动。虽然并没有通上话,但陈青却口渴难耐,仿佛已经与之唇枪舌剑地jiāo锋过似的。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啤酒,一口气喝光,等她再回到手机身边时,一条短信已经在等她了:我要见你,不想接电话。你一定没有吃晚餐吧?我在凯恩大厦一楼的心烛西餐厅订了两人晚餐,九号桌,不见不散!

  陈青没有犹豫,立刻换上一条棉纱质地的黑色露肩连衣裙,这是她最喜欢的晚装。这种质地的衣服稳重而不乏飘逸,不似那种丝绸的晚礼服,因为过于华丽,总给人一种卖弄风情的感觉。换过衣服,她将头发随意绾起,别上一枚银色发夹,化了淡妆,提起黑色的手包,穿上鞋子就下了楼。待到她叫了的士,欲上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穿了双米色的平底鞋,这与黑色的晚装实在是太不相配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气质在一个威胁者面前受到削减,她丢给司机五十元钱做为等候押金,跑回家换上了一双高跟方头黑皮鞋,这才觉得自己气韵贯通了。

  凯恩大厦是寒市的一座著名的四星级酒店,共十六层,有三百多间客房。一楼和二楼为餐饮和娱乐之地,这一食一色像一双钩人魂魄的眼睛,总能吸引大众的目光。不仅客人喜欢这里,本市的人也爱来消费。这里的悦来中餐馆和心烛西餐厅名气很大,前者以它的各色煲汤和由红灯笼烘托的暖洋洋的气氛招徕人,后者则以它的咖啡点心和那一簇簇温柔的烛光诱惑人。

  心烛西餐厅就像一大壶刚煮沸的咖啡,而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像一把小勺,预备着搅起香浓的泡沫。

  西餐厅是一色的四人座儿的条桌和两人座儿的方桌,为了突出桌上的烛光,壁灯和吊灯光线微弱。不是周末情人们幽会的高cháo,所以餐厅里的人并不是很多。陈青东张西望寻找九号桌位时,心情紧张得如同在寺庙抽签,不知蹦出来的签昭示着什么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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