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涡_刘恒【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恒

  他在不背叛妻子的前提下和另外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人世间或许有成千上万的yín乱者,但他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否则他不会这么痛苦。他厌恶这种关系,却又被这个妻子之外的女性深深吸引,并从这种关系中得到新鲜的快感。如果不会给正常生活造成威胁,他乐于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但他又不能不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以防付出太大的代价。摆脱她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她不是一个抽象物,而是充满诱惑力的女人,他的直觉不允许他不抱有本能的向往。

  周兆路被淹没在重重矛盾之中。思考是徒劳,他达观不起来,超脱不起来。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他爱自己超过爱任何人。承认这一点不费事,但需要一点儿勇气。除了家庭、事业、荣誉、地位,他不怕丧失别的什么。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的基础。如果平衡可以保持,短时间的道德紊乱也许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担忧的只是个人会不会受到损害,假如私通关系进一步发展的话。

  事情绝不能败露。不是阻止,而是不能败露。这是他在苦恼中做出的选择,他觉得华乃倩在这方面不如他警觉。他不时追念北戴河狂放的夜晚。在情欲上更不冷静的是女人。她的策划大胆得往往让人难以接受。他不得不设法疏远她,使她恢复平静,以便在更稳妥的状态下重新获得她。

  他拒绝了十月上旬的一次幽会。

  她的老同学在永定门外有一套房子,没有人住。她把钥匙拿给他看。一柄饱满的银光闪闪的大钥匙。单位星期六下午放映资料影片,可以偷出好几个小时。喧嚣的城市不比北戴河,他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她垂着眼皮欣赏那把钥匙,它像个小巧的工艺品。但他克制了自己。

  “影片很重要,介绍了中医在日本和东南亚的发展情况,不看有点儿可惜……你也留下来看一看吧?”

  “你一次机会也不给我,是厌倦了?……刚刚开始就厌倦了,我没想到。”

  “你不要误会。你的同学是什么人?”

  “她留校攻读博士,是老处女。她另外有住房,她们家有好几处房子……”

  “你借房子有什么理由?”

  “她知道我和丈夫关系不太好……”

  “她不会以为你和别人……我是说,房子只是借给你一个人的吗?”

  “借给你和我!”

  “你……对外人讲了我们的事?”

  他脸色变了,耳朵根子突突直跳。她微笑不语,把钥匙抛了一下。

  “怎么能这样!”他语气有些急躁,“你太冒失了。”

  “你忘了,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房子是借给我用功的,懂吗?”

  他松了口气,有点儿不好意思。跟她在一起,他总是被动。从一开始他就驾驭不了她。她脖子上有几条非常淡的血管,几乎看不清,它们消失在领口里。rǔ峰在衣服后面起伏延伸,充满细微的变化。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在诱惑他。他有点儿犹疑不定,想像着那个房间的隐秘轮廓。

  它,安全吗?

  “乃倩,我实在不能脱身,各室领导看过资料片要座谈的,不看怎么行呢?”

  “好吧。”

  “以后……会有机会。”

  她收好钥匙,目光只略微有点儿遗憾,也许是他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他觉得对不起她,但只能这样。目前他和她都需要冷静,需要小心从事。

  他在研究院里仍旧是jīng神抖擞的人物。走路腰板挺直,上楼一步跨两级台阶,言谈举止充满自信。他在业务会议上的发言条理清晰、见解jīng辟,记录员只须稍加整理就成为院刊上引人注目的漂亮文章。外单位邀他作学术报告的小轿车不时开来,他急匆匆钻进车厢的忙碌身影给所有人都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一个才华横溢正在有力上升的人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他飞huáng腾达的前程。

  他试图在家庭里保持同样坦dàng的情绪,但是很难。他为自己做作的表演而羞愧。家人的目光让他难堪。他们毫无戒备地信任他,而他已经悄悄地亵渎了他们的感情。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也不是一个好爸爸。

  他是一个被女人引诱了的软弱的男人。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他把所有热爱他的人都伤害了,也许只有华乃倩例外。他爱她,这种爱让他晕眩,但他闹不清自己是不是只爱那具肉体,那具仿佛是无所属的孤立的女性之躯。他想起她的时候,实际上他是在想它,它借华乃倩的伪装而存在,它没有人格。或许,他并不尊重它。

  甚至算不上是可以信赖的情人。

  儿女们发觉,周兆路近来经常回避他们,饭桌上话很少,也不陪他们看电视。过去他每星期总要抽一个晚上陪他们在电视机前度过。他变得太严肃了。

  一天晚饭后女儿小心翼翼地走近书桌,站在他椅子旁边。他冲女儿笑笑。

  “什么事,小玲?”

  “能有什么事,想看看爸爸吃了多少学问,又没有老师bī着,gān吗那么用功?”

  “跟弟弟玩儿去,爸爸忙。”

  “你什么都不管,小磊学坏了你知道吗?”

  “打架了?”

  “昨天放学,我看见他在楼后边的花池子里抽烟,像小偷一样……”

  “怎么不早告诉我?”

  “妈不让告诉你,说你工作太累情绪不好,怕让你分心。”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儿粗bào恍惚。他想gān点儿什么,想在这个平稳的家庭里gān点儿什么。他渴望发泄。

  他把儿子从电视机前揪起来,细细的小胳膊在他手里挣扎。他没有打过孩子。妻子惊讶地看着他,但没有阻拦。

  他不知如何下手。恼急之中拳头触了儿子的背,瘦弱的身腔里发出可怕的咚咚的声音。儿子跌进过厅,没有哭,好半天才爬起来,眼泪白花花闪光就是不往下掉。

  “叛徒!”小磊仇恨地望着姐姐,“你答应不告诉爸爸,你答应了!”

  小玲脸涨得通红,吓得不知所措。妻子把小磊揽到怀里,不满而又胆怯地看了看周兆路。

  “妈,你们答应了不告诉他……”

  儿子终于放声大哭,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妈妈怀里摇来摇去。他一定非常伤心。全家都被这伤心的气氛笼罩了。周兆路有点儿后悔,他不敢看他们。

  夜里他感到了妻子的焦虑。她的体贴很小心,怕惹他生气似的。

  “你今天怎么啦?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严厉些怎么行,要让他记住这次教训。”

  “你过去不这样,太突然了,别说孩子……我也受不了……”

  “原谅我,我太激动了。”

  “是不是单位出了什么事?”

  “没有。”

  “和上级闹矛盾了吧?”

  “怎么会。”

  “和同事们处得怎么样?你一向是很随和的,大家不是挺喜欢你吗,你说过……”

  “没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吧,用不着为我担心,真的!我gān得很好……”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睡吧,明天我找个机会向孩子们道歉,小磊会恨我吗?”

  “不会的,他可能要怕你了……”

  周兆路心里一直酸溜溜的。妻子的抚爱让人难受。他不仅让孩子害怕,一定也让她害怕了。他身上真的流露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吗?她的体贴像是奉承。近来他在夫妻生活上过于冷淡,这对她不能没有影响。

  他想补偿一下,但没有情绪。生理受心理支配,这在医学上也是形成某种见解的基础。感觉容易麻痹,熟悉了也就疲乏了。换一种情形,只要出现新鲜的信号,生理就会重新夺得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心理束缚而采取大胆的行动。

  这是一个人们平时不大注意的事实。

  周兆路膝盖上一直保留着那种粗糙的感觉。当时chuáng太响,他们又不想中止。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那块不太gān净的地毯。

  “像野shòu一样!”

  他脑子里又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他正是一头野shòu。在适宜的时间,在适宜的地点,人人都会成为野shòu。野shòu有野shòu的下场。人不会有好下场。吃着、喝着、活着、希望着,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一个冷冰冰的尸首能有什么意义?

  这是人应得的嘲弄。

  大学二年级时上解剖课,台子上摆着一个gān瘪的老妇人。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死后会是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黯淡了。尸体的yīn阜上有一团肮脏的绒毛,腿间是令人作呕的皱褶。他的好奇心染上了浓重的悲哀。人不该是这样的!解剖刀划开了皮肤,像划开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纸似的,残酷而麻木不仁。他这门功课的成绩是优,但他最讨厌的就是手握解剖刀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死人。那不是人,是一堆腐肉!

  后来得知老妇人是医学院的教授,一辈子独身,生前就把自己预捐给同行了。她大概不知道她的高尚有多么可怕。周兆路过了许久才从沮丧的心情中解脱出来。他看出自己很幼稚,学习加倍刻苦。人既然那么可悲,就不能不爱自己。这个观点倒一点儿也不让他感到幼稚。他一直这么想。他的确爱着自己。

  “像野shòu一样!”

  这yīn暗的念头把深藏在心底的情绪搅起来,有一种宿命的悲观的色彩。

  他无可奈何。

  他向儿子承认了错误,说不管因为什么也不该打人。他很慈爱。

  “你抽烟是不对的,知道它的害处吗?”

  儿子不理他。一家人都默默不语。他好像不论gān什么都已经不能被他们所理解。他的家庭如此脆弱,一点儿小小的变故都经受不起。他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背地里做的事一旦让他们知道,他可以想像家庭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星期天去香山看红叶吧?”他提议,情绪高得让人感到不自然。

  他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现在也没有。他对红叶不感兴趣。他只是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家庭做点儿什么。

  huáng栌叶初红,但山坡上多的仍是绿色。他们乘索道车到了山顶。从鬼见愁举目东望,城市隐没在灰沉沉的大气里,显得无边无际的庞大。研究院在城市北部,根本看不着,小得没有一丝痕迹。他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轮廓模糊的世界里。他怎么活着,gān了点儿什么,不会给这个轮廓带来任何变化。人是沙子,是气体,城市和原野使他们成了无足轻重的点缀。他的隐私和痛苦,对无数个别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大家都有自己操心的事情。归根到底人的兴趣不在别人。他用不着怕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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