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周于氏过完yīn,喜岁又缠磨她,要学过yīn的本领。周于氏长叹一声,说:“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在戏班子非要学小丑!你这辈子呀,就是个小丑的命!过yīn可不是学来的,那是神灵给的本领,你个不开窍的东西,还是卖报混饭吃吧!”
喜岁不高兴了,说:“不教就不教呗,什么小丑大丑的,傅家甸人,谁不夸我长得俊?”
周于氏逗弄喜岁,说:“你哪里俊?奶奶怎么一点儿看不出来?”
喜岁伸出右手的二拇指,先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点了点鼻子和嘴巴,示意它们都是俊的。最后,他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周于氏笑了,说:“那里有什么俊东西?”
喜岁骄傲地说:“我不光眉眼长得俊,jījī也比别人长得俊!要不那个翟太监,怎么老掏我的jījī,不掏别人的?”
就是这句话,要了周于氏的命。她大笑起来,一发而不可收,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由青转紫,越笑越喘,最后气噎,喉咙发出“呃呃”的声音,浑身颤抖,“扑通”一声倒在神龛前,眨眼的工夫就没气了。
正文 九 过yīn(7)
更新时间:2010-9-16 7:20:30 本章字数�ai611152
初始的时候,喜岁还以为祖母又来神了,心想这回没外人登门,他可以趁此问问自己的前世是gān什么的。他不希望自己是人,因为在他眼里,人没有一个是自由的;他希望自己是天上的鸟,哪怕乌鸦也好,扇着翅膀就可以翻山越河,四海为家。鸟儿犯下的错误,在他想来,无外乎把屎拉在了女人们刚洗好的衣服上,或是飞过云端时,踏碎了几朵云。这些债,也好还。然而,祖母倒地后,一动不动了,而且,眼睛也死死地闭上了。喜岁吓坏了,他喊来母亲。于晴秀跑进来,俯身试了试周于氏的鼻息,哽咽地叫了声:“娘——”喜岁便知,祖母这回是真正过yīn了,她把自己彻底过到另一世,再也回不来了。
周济与周于氏风风雨雨厮守了一生,没了老婆子,他比谁都难过。不过他不落泪,直说周于氏在大疫中笑着走,是有福之人。鼠疫期间,卫生防疫局通令各户,为了生者,不许任何死者在家停灵,所以周家对周于氏的死秘而不宣,门楣没有插灵幡,后人也没有披麻挂孝,点心铺子照常开着,更没有立刻通知周耀庭,怕他联想起在警局违法而被迫做了一个月苦工的事情,再把家人jiāo待出去。他们悄悄把周于氏停在神龛前,为她焚香诵经,超度亡灵。若是有人来求周于氏过yīn,家人便说她串亲戚去了,过两天回。怕人家怀疑,于晴秀除了自己如常做着点心,还打发喜岁到街上闲逛。祖母没了,喜岁到了街上,被阳光刺疼了眼睛想流泪,被西北风刮疼了脸也想流泪,因为祖母再也享受不到阳光,chuī不到风了。他非常悔恨,要是不跟祖母说自己的jījī长得俊,她也不会笑死。所以,喜岁见着翟役生,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块,喂狗吃了。
按照老规矩,周于氏在家停灵两夜,第三天早晨,周济这才带着周耀祖,雇了王chūn申的马车,买口棺材回来,给周于氏出殡。周耀庭那里,是周济打发喜岁通告的。周耀庭听说母亲是笑死的,扬了扬脖子,嘿嘿笑了两声。他推脱公务忙,不能擅自离开,让喜岁先回,自己随后跟上。喜岁明白,叔叔认定祖母死于鼠疫,怕传染上。喜岁沮丧地回来把情况说与祖父,周济跺了一下脚,一摆手说:“一个胆小鬼,也不缺他送灵!不等了,起灵!”
周于氏的棺材被抬起的一瞬,本来是没有哭声的,周于氏毕竟高寿了,走得又痛快,可是喜岁怕祖母去了另一世,看见那儿的灯,会因眼花而认不清,便跪在灵前,给她报起了灯名。这举动,催下了家人的泪水。喜岁报灯名的时候,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的:“奶奶呀,您好生听着,喜岁我给您报灯名!一团和气灯,和合二圣灯,三羊开泰灯,四季平安灯,五子夺魁灯,六国封相灯,七子八婿灯,八仙过海灯,九子十成灯,十面埋伏灯。这些个灯,那些个灯,奶奶你要是记不清,回我梦里问一声!”喜岁报完灯名,呜呜哭了。于晴秀把喜岁拉起,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想到,在乌烟瘴气的街市间,在狂风bào雪的鞭打中,儿子混成人了。
正文 十 离歌(1)
更新时间:2010-9-16 7:25:44 本章字数:862
十 离歌
十二月八日,节气中的小雪去了,大雪来了。这天刚好是阿弥陀佛的圣诞,若是往年,寺庙的香火会格外盛。鼠疫并没有像傅家甸人期待的那样,会随着天冷而销声匿迹。相反,它是愈演愈烈了。傅家甸简直成了阎王爷的道场,你眼见着他一天天地调兵遣将,扩充队伍,也不知地下有什么大的战事,需要这么多的人马。
虽然节气是大雪了,但入冬以来,哈尔滨的雪,都不太大。有的时候你看见天yīn了,雪花也零零星星飘了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它就收脚回天庭了,大概嫌人间太土气了吧。这样的雪,就给人谎言的感觉。傅家甸的街巷少有积雪,狂风一起,尘土、炭灰和煤渣,就会随风飞舞,迷了路人的眼睛。本来人们因为见了太多的死人,麻木得不会哭了,可是眼睛里飞进东西后,不流泪的也得流泪了。这时候,倒是那些狭窄的小巷子,灰尘会少些。这样的巷子往往地势低洼,雨季出行困难,住在两侧的人家,会联合起来,在巷子铺上木板,不为泥泞所陷。那些横在泥路上的木板,到了冬天,由于下面的稀泥冻结了,等于是被天然的胶水牢牢粘住了,木板无形中成为了一把把铁扇子,死死压着尘土,再大的风,也休想将它们掀起来。
大雪节气的第二天,太阳未出。王chūn申还沉沉睡着,金兰来到马厩,把他叫醒,说是继宝病了,低烧了小半宿,想吃鸭梨,让他起来后,去果品店买几个。金兰吩咐他的时候,语气镇定,可王chūn申听了,急得口gān舌燥,嗓子立时就哑了:“继宝又没出门,怎么会传染上?”
王chūn申看不清金兰的脸,因为天还没大亮,马灯也熄了。金兰站在他面前,只是一道朦胧的黑影,有点鬼魅的气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金兰宽慰他说:“不像是鼠疫。他眼睛红了,淌眼泪,流鼻涕,嗓子也肿了,看样子是要出麻疹了。他也真是的,继英比他小,都出过疹子了,他十来岁了,才出。越出得晚,越遭罪。”
“你敢保证是麻疹?”王chūn申说。
“就是鼠疫的话,你的儿子,你还不敢看了?”金兰说这话时,声音抬高了,显然不高兴了。
正文 十 离歌(2)
更新时间:2010-9-16 7:25:46 本章字数:732
“我哪是那个意思呀。”王chūn申说,“我是怕他出危险。”
金兰的语气和缓了一些,说:“出疹子不能大意了,得看好。要是出不好,落下疤瘌,将来都不好讨老婆了。”
“那该注意些什么?”王chūn申边说边穿衣服,准备去看继宝。
“别喝凉水,吃点好东西。最要紧的,是不能受风。”金兰说,“反正咱这客栈如今也没人住,没客人咕咚门,风也就闪不着他。”
王chūn申仍不放心,问:“那得多少天能好啊?”
金兰很有经验地说:“先低烧个一两天,等疹子慢慢出来了,再高烧个两三天,疹子出齐了,烧一退,疹子结疤蜕皮,也就没事了。快得一个礼拜,慢得十天吧。”
“继宝也真会找时间出疹子。”王chūn申叹息一声,说,“如今做买卖的,谁还敢来傅家甸?我估摸着,水果店的鸭梨,进不来货,早空了。”
“小孩子出疹子,就跟chūn天下了种子就得发芽一样,他憋不住,不生受得了吗?”金兰不高兴了,“亏你还是他亲爹!”
“亲爹”这个词,王chūn申听来格外刺耳。在他想来,这是金兰故意在他面前炫耀继英非他所生,含有示威的意思。王chūn申不想沉默了,gān脆也挑明了,单刀直入地说:“继英他爹疯了,往后他也没法认他闺女了吧?”
金兰“哼”了一声,说:“谁说继英他爹疯了?”
王chūn申说:“那个捡破烂的,不是被鼠疫吓疯了吗?”
金兰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金兰会跟一个爱吃老鼠的在一起?!啊——呸!亏你想得出来!”
“继英他爹要不是李黑子,就是摆卦摊的张瞎子!”王chūn申被那一声“呸”激怒了,索性把多年来对继英身世的猜测和盘托出,“跑不出这两个埋汰人!”
正文 十 离歌(3)
更新时间:2010-9-16 7:25:47 本章字数:868
金兰这回大笑起来,这笑声听上去像猫头鹰的叫声, 人极了。不仅王chūn申被吓毛了,黑马也不安起来,直打响鼻。金兰收住笑,挖苦地叫了王chūn申一声“王掌柜的”,然后说:“你以为沾我金兰的,不是捡破烂的,就是瞎子?你也太小瞧了我!”金兰又“呸”了一声,大踏步地,嗵嗵走出马厩。
王chūn申气得七窍生烟。他穿戴好,洗了把脸,抽了袋烟,拍了一下黑马的背,说:“好兄弟,你也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女人,这就是我过的日子,他娘的!”
王chūn申走进客栈时,迎接他的是翟役生香甜的呼噜声。为了节省柴火,金兰只烧一铺大炕,所以翟役生、金兰、继英、继宝是睡在一铺炕上的。
偌大的客栈,只回dàng着一个男人的呼噜声,这个男人的气息就显得qiáng悍。好像这屋子的每一个物件,都被这气息打上了烙印,跟着姓了翟。这个早晨,王chūn申听着这喧宾夺主的呼噜,突然心如刀绞,恨不能取来案板上的刀,割断翟役生的喉咙。
炕沿上摆放着油灯、毛巾、水碗和痰盒,这都是金兰为了照顾继宝而预备的。这说明金兰夜里给继宝接过痰,擦过汗,喂过水。王chūn申看着这些物件,再看着油灯下守着继宝的金兰熬得两眼通红,心一软,对她和翟役生,也就没那么大的怨气了。
继宝这会儿睡着了,王chūn申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和脸颊,小声对金兰说:“我看烧得不厉害。”
金兰看着天渐渐亮了,“噗”一声chuī灭油灯,说:“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现在是低烧,过两天疹子出来了,才是高烧。到时能把孩子烧糊涂了。”
“咱好好伺候着,不让他烧糊涂还不中吗?”王chūn申说,“等他好了病,我带他看马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