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_迟子建【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王chūn申接过金娃,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吴芬太想要个儿子了,才把这些年的积蓄换成了huáng金,打制了金娃。她在长夜里,悄悄看过多少眼金娃,不得而知。

  金兰说:“肯定是去埠头区的中国大街偷偷打的,要是在傅家甸,金匠怎么的也透出口风了!”

  王chūn申很喜欢金娃,他把它装回盒子,拿在手中,想稀罕几天。金兰一见急了,以为他要独吞,说:“这里也有我的份,客栈出力的又不是她一个!”说完,夺过盒子,拎出金娃,眨眼间,就把金娃的头、胳膊和腿掰下来。看来这金子的成色不错,有硬度而又不乏柔软,金兰掰的时候不费chuī灰之力。看着刚才还好端端的金娃,瞬间断肢解体,身首异处,王chūn申愤怒了,劈手给了她一巴掌。金兰咧开大嘴哭了。她脸颊的那些麻坑,被泪水浸润得亮闪闪的,看上去就像长了层鱼鳞。

  这个夜晚,王chūn申失眠了。夜半时分,他听见有人嗵嗵敲窗,是翟役生,他一进门就大嚷:“姓金的,外面下银子了,还不快出去捡!”看来天落雪了,翟役生又喝醉了。

  正文 五 捕鼠(1)

  更新时间:2010-9-16 7:19:20 本章字数:828

  五 捕鼠

  入冬以来,哈尔滨也落了几场雪。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没怎么存住。而昨夜的雪,却是大动gān戈,把哈尔滨杀得白茫茫的。街边的榆树,本来还命悬一线似的,将三两片枯叶当金币一样吊着,大雪这个天贼一来,它们立刻吓软了腿,哆嗦着坠地了。而野地里那些筷子般长的瑟缩的荒草,再想打悲秋这张牌,也是不可能的了,过膝的大雪生生把它们的幽怨埋住了。大雪后的哈尔滨什么样子呢,如果在乌鸦眼里,一定是三张刚出锅的面饼。埠头区那张大些,新城区的中不溜儿,而傅家甸稍小一些。不过最小的这张面饼,像是撒了黑芝麻。因为大雪过后,一个令人惊恐的消息传遍了这里:鼠疫来了。人们无法安生呆在屋子里,纷纷抄着袖子走向街头,一探究竟。

  其实早在巴音死前的两天,马家沟的一座工棚内,一个从满洲里串亲戚回来的中年男人,在高烧多日后,突然吐血而死。接着,同一工棚的人,又有三人相继出现了类似症状。新城区俄国医院的医生据此判断,哈尔滨可能出现了鼠疫。而傅家甸人忽视了,巴音死后的第三天,三鲜豆腐小馆的主人刘文庆,因发烧咳嗽多日不好,在家人扶他问诊的路上,突然昏厥,口吐鲜血,一命呜呼,且死后的脸色跟巴音一样,呈黑紫黑紫的!而巴音,是三鲜豆腐小馆的常客。及至三铺炕客栈女主人吴芬bào亡,傅家甸的风云人物傅百川,才敏锐意识到这三个人同样症状的死法有点蹊跷,赶紧说与道台府的道员于驷兴。于驷兴大惊,看来前一段耳闻的发生在满洲里的鼠疫,已经野火一样,悄悄蔓延到傅家甸了。此时,敏锐的俄国人,为了确保在哈尔滨的俄人安全,已经先行一步,拨款设立检疫所,进行鼠疫预防了。于驷兴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立即召集滨江厅警务局和商会董事会的人员,商议对策。傅家甸就此成立了防疫卫生局,于驷兴任总办,另设坐办和会办。他们在八道街的商会租赁了二十多间房,作为临时病院,在各区域内下派卫生医士和巡警,发现此类病者,一律送到那里,厉行隔离。同时号召大家捕捉老鼠,切断疫源。

  正文 五 捕鼠(2)

  更新时间:2010-9-16 7:19:22 本章字数:765

  一旦得到了鼠疫爆发的确切消息,而且是巴音从满洲里带到傅家甸的,先前同情巴音的人,都痛恨起他来。与他接触过的人,茶园的伙计,粥铺的掌柜,戏院的门房,处理他尸首的警察,都慌张起来,不断摸自己的脑门儿,看看热不热;不断打量吐出的痰,看看有没有血丝。而与他在街上仅仅照过面的人,也疑神疑鬼的。这其中最惊恐的,莫过于王chūn申了。他不是为自己惊恐,而是为周耀祖和张小前,因为他们好心地帮他给吴芬送了葬。此外,他还为心爱的黑马惊恐。万一自己感染了鼠疫,传染给它,那就遭殃了。这个好伙计,是他在世上不能割舍的。至于这病能不能在人与动物之间传播,他没处可问,一无所知。

  王chūn申早就不想和翟役生住在一个屋檐下,他趁此机会搬到了马厩,搭了个小杆铺,抱过一套行李。住的有了,吃的呢?马厩有炉子,只需抱点劈柴,拿套炊具,再买上油盐酱醋和粮食,就可以了。炉火既可做饭,又能取暖,两全其美。王chūn申吃饱喝足后,在静谧的夜里闻着马的气息,无比温暖。他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跟黑马住在一起呢?

  王chūn申在马厩安顿下来后,要接继宝同住,毕竟这是王家的独苗。可继宝不乐意,说是黑马没拴着,万一夜里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肚子不就漏了么。王chūn申答应把马拴上,继宝仍不乐意,说马万一半夜做了噩梦,挣断了缰绳,他的肚子不是还得被踢漏?王chūn申被继宝逗笑了,因为他不知道,马会不会做梦。

  防疫卫生局甫一成立,首先派到三铺炕客栈两个防疫人员,他们戴着口罩,将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喷洒了石碳酸,进行了彻底消毒。即便如此,客栈的生意还是一落千丈,仿佛这里成了魔窟,没人敢住进来。气得金兰骂吴芬yīn险毒辣,死了也不让这个家安宁。金兰不怕鼠疫,她说自己出天花时落了一脸的麻子,身体里一直存有毒素,以毒攻毒,天大的瘟疫也休想沾她的身。

  正文 五 捕鼠(3)

  更新时间:2010-9-16 7:19:24 本章字数:812

  金兰试探着问翟役生,用不用去马厩住,可以给他也搭张铺。翟役生梗着脖子嚷:“好歹我也在紫禁城混过,皇上走过的宫殿台阶,我也走过,怎么能让我跟畜生住在一起!”王chūn申心想,你最好也别来,不然你见我心爱的黑马那么雄武,趁我不在,还不得把它骟了呀。

  开客栈的人家,不能养狗,怕吓跑客人;而猫,却是必养的。因为没有猫,老鼠就会在灶房天天开宴席。金兰养的huáng猫,跟她一样面目丑陋:夹眼角,歪嘴,七长八短的胡子没一根顺溜的。它爱睡在柴灰上,浑身脏兮兮的,灶坑也就成了它的窝。有几次,金兰生火,没注意到它还在柴灰上美美睡着,差点把它堵在灶坑烧死。别看这猫模样怪诞,捉老鼠可是一把好手。老鼠闹得凶的时候,它一天能捉七八只。金兰常想,游走于三铺炕客栈的老鼠们,一定恨它恨得咬牙切齿。万一有一天huáng猫死了,它们还不得蹿上房梁开庆祝会呀。

  听说官府为了鼓励百姓灭鼠,捉一只老鼠,奖励铜钱五分。金兰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和huáng猫捉老鼠,挣一分是一分。她在客栈的各个角落,下了捕鼠夹,然后把huáng猫圈在灶房,让它一意捕鼠。huáng猫已经习惯了捉到老鼠,就把它消灭掉。可如今吃掉老鼠,等于吃掉了钱,金兰不许。她一旦从门缝觑见huáng猫捉住老鼠,要享用了,赶紧冲进灶房,将其夺下。huáng猫愤怒地竖起胡子,喵喵叫着,不明白为什么该吃的东西,却突然不让吃了。

  huáng猫有了抵触情绪,捕鼠就没热情了。金兰晚上睡觉,能听见灶房的老鼠窸窸窣窣地响了。早晨起来,不是发现竹篮的gān粮被糟蹋了大半,就是看见剩在案板的肉被啃得面目皆非。不用说,这都是老鼠趁黑gān的。而且老鼠故意气她似的,将米粒似的黑屎,遗留在灶台上。一想起它们享用了一夜的珍馐美味后,清晨鼓着圆溜溜的肚子回窝睡觉了,金兰就为猫的怠工大为恼火。她捉住huáng猫,掐它的脖子,想着吓唬吓唬它,它就不敢对横行的老鼠袖手旁观了。哪想到她教训huáng猫的时候,被推门而至的翟役生撞见了。

  正文 五 捕鼠(4)

  更新时间:2010-9-16 7:19:26 本章字数:898

  做太监的,在人群中,还是觉得孤单吧,他们特别喜欢养猫养狗做个伴,翟役生也不例外。他初来傅家甸时,身穿灰布长袍,脑后吊着单细的长辫,肩搭蓝布行囊,怀中抱着的,就是一只雪白的猫。这只被劁过的猫,叫声与别的猫不一样,其声凄厉,类似猫头鹰。白猫跟金兰的huáng猫合不来,它们常常怒目对峙。白猫懒于捉老鼠,被翟役生养得肥嘟嘟的,娘娘一样供着。晚上翟役生睡觉时,它就蜷在枕边陪伴。金兰看不惯它,早有除掉它之意。可未等她动手,白猫把自己除掉了。有一日它享用鱼骨,一不小心,粗大的鱼骨竟然卡在喉咙,只一忽儿的工夫,就断气了。翟役生非常伤心,他抱着它,想找棵果树,把它埋掉。可他在傅家甸转悠了一天,也没发现一棵果树,只好把它埋在榆树下。那棵榆树就是崩爆米花的人常倚靠着的,翟役生说这样,冬天时白猫也不会觉得冷。没了心爱的白猫,翟役生就把心思转移到huáng猫身上,每次回到客栈,只要带了吃的,总先喂给它。不过,huáng猫吃了他的,并不领情,翟役生召唤它,它从不靠前。有天晚上,翟役生用了三盆水,细致地为它洗了澡,将它小心翼翼地抱到枕畔。可是huáng猫伴他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忽地站起来,抖了抖湿漉漉的毛发,又去灶坑的柴灰上睡去了。金兰在心里直乐:白瞎了那三盆清水了吧?

  翟役生见huáng猫被金兰掐得四爪乱蹬,以为要置它于死地,照着她的背就是一拳。金兰一个趔趄,huáng猫就此脱身。它落地后没有溜掉,而是前腿支起,后腿蹲下,昂头挺胸的,端端坐在那儿,如同判官,冷冷地看着金兰受翟役生的审。

  “我再晚回来一步,你是不是要吃猫肉了?”翟役生扯着公鸭嗓大叫。

  “吃猫肉了又怎的?”金兰说,“我不让它吃耗子,它还来脾气了,不捉了!这两天耗子在灶房造反了,你就一点没听到?”傅家甸人,习惯把老鼠叫做耗子。

  “你不让它吃,你吃?”翟役生忿忿不平地说。

  金兰说:“再怎么的,我也不会吃那玩意儿呀,没听说死耗子如今能换钱么?”

  翟役生说:“换什么钱啊,都是瞎传。你出去看看,家家抓的死耗子,都扔外面了。你要是有本事换成钱,不用在家和猫争嘴,街上捡去吧!”

  正文 五 捕鼠(5)

  更新时间:2010-9-16 7:19:27 本章字数:798

  金兰失望地看着翟役生,说:“你不是说今天要出去一天吗,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还不是托三铺炕客栈的福!”翟役生啐了口痰,牢骚满腹地说,“我现在去哪儿,哪儿都吓得砰砰关门!”

  金兰笑了,说:“你又没得病,他们怕啥?巴音传染给吴芬,那是因为他们睡一铺炕上,脸贴脸,嘴对嘴,你又没和吴芬那样,怎么传染上?再说了,防疫卫生局不是给咱这儿消过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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