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的通知称之为-一女士。这和三明治、通心粉、白兰地等名词倒也搭配得当。李慧泉啐了一口。去她妈的!他想。被人唤做女士的人一定很得意,到时候说不定会又扭屁股又飞吻,把底下人都看成被她迷住了的傻蛋。卡啦ok常见这种女人,她们不是歌手,只是自唱自娱。但是她们没有一个能控制住卖弄风骚的冲动。她们从专业歌手那儿模仿来的花徉实在多,使做作显得更为直率。她们在哼唱中享受语音突变的乐趣,唱完了好半天说话说不利落,好像烫了舌头,又好像喝多了咖啡。她们不比电视里的同类更让人讨厌,她们甚至多着一点点朴素。这就是女士!
赵雅秋。李慧泉把这个名字又看了一遍。后天是二十九日。
八点到十点他没什么事。想象中一个披着长发的女郎哀声叹气地亲吻麦克风,音箱中传出啦啦的气门芯漏气似的声音,尽管如此,他决定还是来。
二十八日是星期天。黎明前下起了小雨,李慧泉出去跑步。
回到家里。背心、短裤全湿透了。运动鞋沾满了泥浆。他换上gān净衣服。决定不再出摊。他找出雨衣和网兜,准备到邮局和菜市场去一趟,他想买几份报纸,雨天躺在chuáng上看看,一定很舒服。
还想头一斤瘦肉馅,中午做狮子头吃,上次没做好,散了。这次要多搁点儿淀粉。
罗大妈打着雨伞来找他。罗小芬在东大桥家具店订了一套拐角沙发,今天取货。她的新居在小西天,是男方单位分配的宿舍。她五月一号在学校举行简单婚礼,请李慧泉无论如何也得去,罗大妈罗罗嗦嗦说了很多,有点儿语无伦次。
李慧泉平静地计算着从东大桥到小西天的距离。他想到雨。
"我今天正好没事,我帮您取货去吧!"
"小芬在家具店等着呢。她刚才来电话非让我问问你在不在,这么大雨……泉子,遮好雨,别淋坏了。大妈可难为你了……"
"您说哪儿去了,我能桩这点儿雨?您找块塑料布,到时候蒙沙发……"
家具店没什么人。罗小芬和未婚夫站在雨棚底下,看见他之后显得很高兴,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旁边有几辆盖着雨布的三轮车,上年纪的车夫们正蹲在家具店门口抽烟。铁皮雨棚让雨点儿砸得丁丁当当直响。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李慧泉把车停到雨棚底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罗小芬穿着一件粉色的塑料雨衣,脚上的高跟高腰雨靴是淡紫色,她的头发在雨帽底下伸出一缕,让雨沾湿橡滴了油一样,她的脸色很白,鲜艳的嘴唇不知是否涂了口红。她向未婚夫努努嘴,男人立即掏出香烟和火柴。般勤地饲奉李慧泉。
他抽着烟,还是不说话,把五个沙发检查了一遍。缺了一个滚轮。有个座垫开了口子,海绵已经露出来。罗小芬大惊失色,好像受了多么大的欺骗。
他帮助重新挑选,显得十分从容,罗小芬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不住地埋怨未婚夫。未婚夫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
"就是你!看你挑的什么……"
"多亏小李!……让我先蹬一段吧?"
捆好沙发之后,两个男人争执了一番。李慧泉觉得罗小芬在盼望自己说什么话。他想了想,说:
"闸不好使,过立文件弄不好麻烦,我来吧……你们在师大等我吧。"
"东门!在马路西边……"
罗小芬痛痛快快的表情那么露骨,让李慧泉都替她脸红。她一定以为在雨里蹬三轮车对未婚夫来说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她一定以为这同一件事情对李慧泉来说意味着一种感情的寄托。她肯让他帮忙,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槟不想疏远他,不想跟他见外。她是否觉得他应当为此感谢她?
她和未婚夫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李慧泉蹬了几步,塑料布掀起一角。他把雨衣脱下来,堵在漏雨的地方。沙发式样很好,背面却十分寒礁,只钉了薄薄一块花布。他如果结婚,绝对不买这种样子货。大学助教是个笨蛋!
研究生是个笨蛋!他们肯花六百块钱买一套沙发,却不肯花十块钱雇一辆三轮。她厚着脸皮请他帮忙,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多少占了一些便宣。这个劳动力听使唤,不花钱,能毫无怨言地把沙发运到小西天,而且风雨无阻:李慧泉真想揍自己一顿,他从朝阳门立jiāo桥自北拐,沿着大坡滑上了二环路的慢行道。
罗小芬再过几天就是新娘子了,她和她丈夫迟早都是副教授、教授一类的人物。人变得真快。大家本来走着同一条道路,不知怎么一来就分了手,有人向上,有人却朝下了。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罗小芬掉进了厕所的茅坑,当时他和她在院里玩儿。公共小厕所的门开着-
只huáng蝴蝶飞了进去,昏头昏脑地落在脏纸堆上。他们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罗小芬在最后关头抢了先,她没想到蝴蝶突然扑起来,连忙用手捂抓,随后便尖叫一声,一条腿和半个身子斜着扑进了二尺多长、半尺来宽的茅坑。他听到那里面的脏东西扑哧响了一下,臭味儿猛地涌了起来。
罗大妈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在自来水龙头下面冲洗。那时候她的个子长得比他还高,身子胖鼓鼓的。他躲在小夹道里偷偷地紧张地注视她,被罗大妈的巴掌扇红的小白屁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罗小芬的尖声嚎哭,她仿佛不胜羞耻,拼命想用什么东西把自己遮掩起来。
"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罗小芬瞪着悲伤的眼睛警告他。他点点头、嗅到了大便的浓重的味道,他谁也没告诉。小学他们处得很好。中学他们在学校互不搭理,在院子里还是有话说的。高中时他进慢班,她进快班,以后一个上大学,一个待业,算是彻底地脱了gān系。今非昔比啦!如果那种滑稽的倒霉方式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李慧泉真希望那次掉进粪坑的不是罗小芬而是自己。
他浑身湿透,车链子绞起的泥水甩满了两个裤脚。雨时急时缓,天上的云白一块灰一块,过一会儿又黑了,他发狠蹬车,觉得体内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阵阵爆发。
他哼起了《蒲田进行曲》。浑身臭味光着屁股的罗小芬使他软得难受。这一模糊的回忆使他难受的感觉增添了亲切的味道,他恍然觉得自己和女性之间存在着某种脆弱的默契。他感到她们有时侯是很可怜的。那么,她们又是怎么看他的呢?
李慧泉雨水淋漓地骑过了德胜门,他用嘴演奏雄壮的进行曲,但打着雨伞在街上来往的行人不会注意他。他绝不比那套沙发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他在内心怜悯儿时的女伴,而街上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奋力蹬车时屁股抬离车座,他把人披的雨衣给沙发披上,但这反而使他更像一个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的三轮车夫。他颧骨突出、嘴唇黑厚的面孔,又确确实实像一个冷静的善于敲竹杠的人。他觉得雨水有些凉。它是chūn雨。
第六章
四月二十九日晚上,针织路咖啡馆出现了小小的骚动。营业厅坐满了顾客,其中有不少要一杯咖啡就准备泡一个晚上的高中生。服务员在售货厅加了十几把椅子,把连接里外间的门敞开,使外面的人可以勉qiáng看到过道尽头的那个麦克风。咖啡馆门口的台阶两边和马路牙子上蹲着一些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几乎每人叼着一根香烟,有几位还抱着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拨弄着。
李慧泉来晚了。他在售货厅找到一把折叠椅坐下,赵雅秋女士已经开始演唱第三首歌曲。烟雾腾腾的空气中晃着许多人脑袋,黑的浅黑的头发令人厌恶。前边有人挡住视线,看不到人影,只能听到软沙沙的声音。
"下面再为大家演唱一首,《我爱你,伊藤》,谢谢!"
"爱噢!"
"门外的小痞子们一阵有节制的欢呼。李慧泉朝那边看了看,发现了好几张兴奋得发红的面孔。
唱的是一首日本流行曲,节奏报快。傍晚的便道上有几个男孩子随便地扭动颠dàng起来。李慧泉想要-杯白兰地。
"今天晚上只卖咖啡和可乐,经理刚刚吩咐的,对不起!"女服务员一边说,一边伸着脖子往营业厅里看。另一个女服务员从里边挤出来,对门口聚了那么多人感到惊讶。她用手指指后边。
"盖了!妆化得真棒,肯定学过!""她多大?""十九吧。考音乐学院没考上,在家待了半年业,听经理说的……""嗓子不错,就是长得一般了点儿。""得了呗!这嗓子gān专业肯定不行,也就是长相还凑合,往那一站像那么回事……她眼好,可惜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不过倒挺有神的……""你看得还挺细。""她挺招人看……卖了八箱可乐?这么块!"女服务员贫嘴滑舌的。可口可乐不好喝,李慧泉受不了那股中药味儿。但他买了两瓶,像喝酒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原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可通知上却把她说成是赵雅秋女士。没劲。乙组第三名,还是业余的。真没劲。李慧泉让自己的自言自语吓了一跳。还好,音箱的声音很足,没人看他。他闹不明白为什么沮丧,连钻到前边看看女孩子长相的兴趣都没有。他是否希望看到一个成熟而放làng的女人?以便得到一点儿小小的刺激?白天,他理了发,擦了皮鞋,好像赴约会似的,咖啡馆的歌者是女孩儿也罢是dàng妇也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为自己的郑重其事而羞愧。周围的人都比他随便。他们一边吃喝,一边为陌生的女孩儿鼓掌喝彩。他却比在六部口听jiāo响音乐会还要拘谨。一种报深蒂固的感觉笼罩了他,他认为自己是多余的,快乐属于聚在咖啡馆门口的高中生,跟他没有关系。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他从罗小芬嘴中得知了自己的来历。
"我妈跟我姑聊天的时候说的,别告诉别人!"她说。
他郑重地点点头,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好像早就知道这事。父亲或许在他不大懂事的时候提到过它。父亲喝醉了酒怕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管他听说过没听说过,罗小芬告诉的那天下午,放学之后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沿着地下铁工地往北京站方向走。工地上有许多土沟,每一条沟都很亲切。他口袋里有九分钱。买了一根五分的冰棍。又买了一根三分的冰棍。他跳进土沟,像电影里的军人那样猫着腰跑两步,然后又蹿上沟沿。他模仿中弹牺牲,跌在土堆上半天不起来。他觉得牺牲给了他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他没有到北京站去找那条电缆沟。他手里攥着一分钱在地下铁纵横jiāo错的施工壕里晃来晃去,直到天黑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