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泉把这些货挂在摊棚里面,他不想引人注目,他知道一个喜欢奇装异服的人比一个负责的市场管理人员更有耐心,也更为敏锐。他等待的就是这些人,他们迟早会从摊群前的人流中蹦出来,对一件外国垃圾表示出真心的崇拜。
那件燕尾服被一个东北口音的城市青年买走了。一位中年妇女开口就要六条丝织围巾,把李慧泉吓了一跳,他担心围巾里出现过多的未抖落gān净的头发或别的东西。日落以后,摊前聚了一些女孩子,她们的目标是面积只有巴掌大小的康佳短裤。她们可能白天就注意到它,只是在天暗下来以后才鼓起前来挑选的勇气。看着一双双娇嫩的手指把三角裤撑起来,里里外外仔细察看,李慧泉深感订价太低了一些。短裤的遮羞面积越小越能引起女人的兴趣,这一点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果只剩几根带子和铜钱大的一块布,它一定会身价百倍。这些外国婊子没有来得及穿的东西为东大桥"025号"货摊增添了光彩。它们被许多人买走,去装扮那些想入非非的丰满肉体。李慧泉数钱收钱找钱时,脸上一直挂着轻藐的微笑。收摊时,一位身高马大的年轻妇女气喘吁吁地跑来要求退货。她手拿的塑料袋里是花两元六角五分买的装饰品。她的家可能住得不远。李慧泉疑心她已经试过了,因为她说:"太小了!"也许,她的丈夫骂了她,说她不要脸。在李慧泉心目中,丈夫这祥做是合理的。
他把钱退给女人。
"臭婊子!"他一边收拾货摊一边这样低声嘟哝,那些刻意装饰自己的女人使他心怀敌意。他知道这隐约的敌意从何而来,他就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种女人令人厌恶。这些人和那个面孔柔嫩的纯净的女孩儿有着天壤之别!他是为他而诅咒其他女人的吧?他想见她。
五月六日傍晚八点钟,赵雅秋在针织路咖啡馆重新露面。对着麦克风的第二排高靠背的座椅上,李慧泉心满意足地喝着麦氏咖啡。他总算把她等来了。
她笑得很亲切。因为她也看见了他。她的微笑虽然不是献给他一个人的,但她注视他时目光里的确充满柔情。会有第二个,人看出这种柔情么?李慧泉不相信。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柔情有时出自歌者的技巧。她选择的曲目跟那天一样,只是演唱更加自信和流畅了。进入五月以来,空气中热度增加,微风中游dàng着初夏的气息。赵雅秋穿着蓝色的背带裙,外面罩着浅huáng色的棉布夹克衫,脚蹬平跟儿帆布鞋。潇洒、庄重、恬静。李慧泉每看她一眼都要低下头去喝一口咖啡。难以持续注视她。而且,他品不出咖啡的味道。
中间休息时,她朝他走过来。许多眼睛都在注意她的举动,他往座椅里边挪挪,为她腾出一块地方。女服务员为她端来了免费的饮料和冷食。
他并不感到热,但突然开始出汗。手心cháo湿。衬衣领子发粘,他的笑像他本人一样缺少魅力,有点儿僵硬。
"你又来了?"她问得很唐突,"我天天来。""我一个扎拜没来了……""你节日刊文化宫演节目去了?""你怎么知道?"
"这儿好多人都知道。"
"瞎凑热闹,没什么意思。"
"我喜欢听你唱歌。"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仓促地吮吸饮料,对他的表白似乎不大在意。
"是么?"
"你的嗓子……真棒!"
"呀!有一百个人跟我这么说过。我的噪子很差劲儿,真的,一点儿也不棒。搞专业的人没有人夸我的嗓子,我只不过有点儿模仿能力,我能装哑嗓子,你信不信?"
座椅对面的两个男顾客呆愣愣地看着她和他。她的活泼大方渗透了自豪感。她的表情天真慡朗而又无忧无虑。节日期间的业余演出增加了经验和自信心,她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缅腆了。
她很可能比他见过更多的世面。
"你呆会儿能送我一下吗?"
"可以。"
他马上又加了一句。
"我反正是顺路。"
"你叫李慧……"
"慧泉,泉水的泉。"
"想起来了!这一次忘不了了。在这种地方唱歌真别扭,有熟人在底下心里还踏实一点儿。小李……我这样称呼你行么?"
"行。"
他至少比她大五岁,她故意这么做是为了显示一种豪慡么?
她应该叫他老李、同志或师傅。那详她就更像一个女孩子了,尽管如此。她仍旧使李慧泉着迷。
他从侧面膘一眼她的上嘴唇。那片金色的绒毛在灯光照she下投出无比温柔的yīn影。他想仔细看看,它却消失了。他看见的是粉色的皮肤。
"还有四支歌,好好为我捧捧场吧!"
"我喜欢听你的歌。我知道怎么做。"
"可别太过分。"
"我不出声,你放心好了。"
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她走到麦克风后面继续演唱,看了他几次,但每次他都闭着眼睛,头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他的表情既像沉醉又像疏远,让人难以捉摸。
他在分辨她演唱的歌词。这是他选择的尊重她的方式。她唱到高亢处同样避免不了流行歌者的通病:吐字不清。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不想给她指出来。
李慧泉陪着赵雅秋走出咖啡馆时,他无意中察觉几个女服务员在挤眉弄眼,他很láng狈,好像做了错事当场被人抓住了。但是,他深深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机遇的力量。为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来担当护送她的角色,这难道是偶然的么?以前,他越是疏远女人的时候,恰恰是他越发向往异性的时候。现在正好相反,他用行动表达内心感受。他不想继续自我欺骗。他怎么想就怎么做。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他采取行动。
除了被她的容貌所陶醉,他还喜欢她说话的腔调和声音,他预感到自己不可能成功,但是辉煌的前景却若隐若现地召唤着他,跟她走在一起给他带来巨大的满足,更别提那存在于幻想中的对她的最终占有了。
楼群之间灯光朦胧,水泥小路在脚下"嚓嚓"生响,她离他一步,走得十分轻快。他推着自行车缓慢地跟上她。
她的父亲是第六棉纺厂的工会副主席,母亲是同一个工厂的退休纺织工人。她考音乐学院失败,又不愿到棉纺厂顶替,只能混日子待业,她想再考一次。如果哪个文艺团体看上她,哪怕是外地的,她也去。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登台演唱,针织路咖啡馆每天晚上给她六块钱报酬,就是一分钱不给,她也愿意唱,她希望自己走到哪儿都能吸引一批崇拜者,独唱演员的成功离不开听众,这一点文化宫独唱培训班的教师反复讲到过,她觉得自己能够赢得观众的喜爱。
她讲述这些就像讲述一个正在实现的计划,李慧泉默默地听着,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横在他和她之间的难以跨越的距离。
他在她眼里是崇拜者之一,是免费的忠实保镖。她面孔娇嫩,但心地已经完全成熟。她不可能帮助他实现关于女人的梦想。他和她无法jiāo流。轮到他不得不说点儿什么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吓着她似的。
"我是孤儿。"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我几个月前刚刚出来。"
"……从哪儿?"
"天堂河。我给qiáng劳了三年……
她的眼瞪得很大。路灯映透了她眼圈的蓝色轮廓、泄露了化妆笔留下的粗造痕迹,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一种无意识的对抗。
"因为什么?"
"……我用刀捅了一个人,没有捅死,我爱打架,他们都叫我李大棒子……"
他的嗓音哆嗦起来,她的阶色由红转白,上嘴唇很难看地嘬成半圆,她在沉思,要么就是真的给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谎。是想吓唬她,还是想自我chuī嘘?都不是,他只是信口开河,他感到不舒服。况且,他已经不在乎这个女孩子的反应。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用一种难以察觉的嘲弄心情注视着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她匆匆低下头去,加快了脚步。她身材颀长,裙子下面的双腿在路灯下呈蓝灰色。如果是方叉子,会在前边那个楼角的拐弯处抱住她吗?行人稀少,他会把她推倒在那片草坪上吗?她将如何反抗?
是大声喊叫,还是听之任之,李慧泉把自己想象成冷漠的旁观者,不一会儿,他又为这些乱七八糟的怪念头惭愧了。
赵雅秋站在她家所在的单元门前,仍是那个纯真可爱的小女孩。灯光从上往下照亮她的面孔,恬静的表情使人感到一种温暖与和谐,她的笑容坦dàng。
"你朋友多吗?"她问他。
"我没什么朋友。"
"你有女朋友吗?"
"……我……不喜欢……不习惯跟女的在一起。我一直是一个人,我没有女朋友……上学的时候,有个女固学……她是我们家邻居,可是,那不能算女朋友……"
说那么多废话gān嘛!他暗暗骂自己。
"我有很多朋友,有同的。有女的,我觉得多jiāo几个朋友不是坏事,在许多方面可以互相帮助……
再见,我妈可能等急了!"
她钻进单元门眨眼就不见了。她的话冷静得令人震惊,她dòng察了他的心理。她为他的感情设置了警戒线。她是一个在阻挡男人的侵犯方面有不少经验和胆识的女人,她只有二十岁,他已经二十五。他在哪方面都不如她,他的倾慕之心荒唐可笑,一钱不值,他的关于女人的幻想只不过是一些感情垃圾。她帮助是一些感情边汲,她帮助他把它们打扫gān净。他是一个在别人的启发之下才能清醒认识自己的人。他很少得到这种启发。
她不可能看上他。他没有能力爱上她。这是他得到的最新的人生启示。
单元门上的玻璃少了好几块,楼梯扶手是水泥的。赵雅秋每天都从这里出出进进。李慧泉觉得这个破败的门dòng比他幸福。
他在这个楼的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影靠着墙,路灯的光线照亮了灰色的面颊。这是那个在咖啡馆见过的呼家楼中学的高中生。他看着李慧泉迎面走来,连躲都不躲,脸上是一种深深的痛苦的表情。
李慧泉把拳头塞进裤子口袋。背上的肌肉一弹一弹地跳得厉害。这是动手的前兆。他掐自己的大腿。
"谁让你跟着我们?""我跟她没有跟你。""跟她gān什么?""没什么……","她认识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