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地晚餐_迟子建【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进出小南里菜市场的人,看到了一幅他们在以往的生活中从未见过的画面。一个气质非凡的中年女人,穿着一条米色长裤,一件黑色的短袖棉衫,梳一个马尾辫,背上是一个双肩背的白色旅行包,脚畔放着几袋菜,双手举着一张“免费为你做一顿晚餐”的淡绿色纸牌,目光沉静地迎接着往来行人向她投来的狐疑、惊奇、渴望、欣赏、嫌恶等复杂的目光。她站在那里,气定神凝,看上去像是一棵生机勃勃的白杨树。有人在她背后小声嘀咕:一准是个jīng神病。还有人说,这是拉客的野jī啊。当然也有人说她是个要进人家“打眼”的贼。更离奇的,有人猜测她受了大委屈,那些菜是有毒的,她要对社会实施报复。很少有人对她纸牌上的话做出善意的理解。

  这是周六的午后,又是近huáng昏的时刻,菜市场人来人往的。陈青对那些上来搭讪的女人不理不睬,她要给一个男人做晚餐。她在选择可以享受她的晚餐的对象上费尽周折。有一个尖嘴猴腮的耳朵上夹着香烟的男人对她说,上我家吧,我正馋鲫鱼呢。他觊觎的是塑料袋中的鲫鱼,陈青不会为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的男人做晚餐的。还有一个衣着洁净的男人冲他微微扬着胳膊,暗示她跟他走,陈青也未动弹,她不喜欢胆怯的男人。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冲他吆喝:小娘们,去我家吧,免费吃住!陈青更讨厌没有廉耻的男人。就这样,那些面目委琐、气质粗俗、出口不逊的男人被她一一筛选掉了。她最后选中的,是一个中等个儿、不胖不瘦、穿一件蓝汗衫、肩膀歪斜、向她投以同情目光的国字型脸的男人。他的手里提着一小袋凉皮,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虽然他没有开口让陈青去他家里,可她从他的眼神中真切感受到了——他是那么渴望吃到一顿女人做的饭!陈青提起那些菜,走向他,说,我来为你做晚餐吧。那男人立刻就红了脸,张口结舌地说,我家的酱油和醛都是散装的,花椒是陈的,碗盘普普通通,菜板有些糟烂了,就是菜刀是好的,刚磨过。不过要是这么快的刀切着你的手,我可赔不起啊。他这番话引来了围观者的一片哄笑声。

  陈青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这个男人走了。男人走得飞快,像是要赶回家救火似的,陈青紧跟着,还是落在了后面,感觉他是在故意与她拉开距离。开始时还有好事者跟在他们身后,大呼小叫着,说着“野jī上鸭子家了”等一类的下流话,待到他们出了菜市场,走远了,他们也就泄了气,各奔东西了。

  男人带着她,先是走过一条宽而长的柏油路,然后穿过一道臭气熏天的水沟,越过桥头后,上了一条狭窄、破烂的胡同。胡同里栽着一些槐树,高的高,矮的矮,东一棵,西一棵的。虽然这树的yīn凉qiáng弱不同,但树下总坐着乘凉的老人。他们大都坐在矮板凳上,或是垂头打盹,或是怀抱着一兜菜,慢吞吞地择着。胡同里不时有自行车和三轮车驶过,搅起一股股灰尘。

  那男人终于闪进了胡同尽头的一扇对开的油漆斑驳的红门里,陈青尾随他跨过门槛。这是一座典型的老式四合院,住着五六户人家,所以也可称为大杂院。天井里生长着一棵茂盛的槐树,北墙下有一个水池,一个穿着裤衩背心的胖女人正在那里洗衣服。听见门响,她回了一下头,见到陈青,怔了一下,陈青向她问了一声好,然后走进向西的屋门,她看见那男人进了这扇门里。

  那男人已经把凉皮放下了,他握在手中的是一只水杯。见陈青进来,他把水杯递给她,说,喝点凉白开水吧。

  尽管杯子看上去油腻腻的,陈青还是喝了那杯水,她实在是太渴了。这屋子不大,两屋一厨的样子。她听见西南向的居室中传来两种声音,一种是挂钟有板有眼的滴答声,另一种是一个女人间歇的哼唷声。

  男人径直把她领入厨房。它大约五平方米左右的样子,苍蝇在案板和碗橱间快乐地飞着,门角的垃圾袋散发出刺鼻的食物腐败的气味,水泥地面上遗落着痰一样的面疙瘩、蔫软的油菜叶和gān枯的姜丝等东西。有一处还水渍斑斑的,陈青正踩在那里。她蹙眉的时候,男人赶紧拽过墩布,胡乱擦了擦,说,刚才急着给你倒水,洒了。陈青说没关系,朝男人要围裙。他从窗台上抓过一团布,抖了几下,围裙就皱巴着脸苦苦地看着她了。它看上去肮脏委琐、多处破损,所以图案上的向日葵,就给人遭到蹂躏的感觉。陈青套上了围裙。男人接着告诉她煤气灶怎样打火和关火,怎样调节火苗的qiáng弱,盘子和碗在什么地方,各种调料放在了哪里。jiāo待完,他小声问陈青,真的是免费做餐?陈青点了点头。男人又说,加上你,一共是四个人吃晚饭。陈青答应着,问电饭煲和米在哪里,鲫鱼豆腐配又香又软的白米饭才是完美的。男人“噢”了一声,跑进里屋,取出电饭煲,对她说,我来焖米饭吧,这儿没有电源,得端到里屋。

  陈青刮gān净了菜板,将要使用的刀、铲子、勺子、锅悉数刷了一遍,把墩布在水龙头下投了又投,拖了两遍地,觉得可以下脚了,这才开始做晚餐。她打算把鲫鱼重新收拾一下,因为卖鱼人杀鲫鱼时,鳞片没有刷净,鱼鳃也没掏利索。她把鱼扔进水池中,拧开水龙头。明明那鱼已腹中空空,可是当清水奔流而出时,有一条鱼竟然动弹了一下,并且摆了摆尾巴,这让陈青心惊肉跳的。她呆呆地看了它半晌,直到它一动不动了,这才下手。拾掇好了鱼,她开始洗菜,将芦笋切成条,里脊切成丁,豆腐切成块,葱切成段,姜切成丝,蒜切成片,又将油菜和香菇洗净沥gān,囫囵个地放在盘子中。之后,她就耐心而细致地开始煎炒烹炸了。她做菜喜欢淋上一点花雕酒,可她把调料打量个遍,连瓶普通的料酒都没有。散装的酱油上浮着一层白醭,醋的底部淤积了泥一般的沉淀物。但陈青还是满怀信心的,因为除了调料之外,恰当的火候和良好的心情,也能使菜滋味浓郁。她现在满心渴望着给这个男人做一顿晚餐,所以当她打开煤气开关,看着那团她无比熟悉的火苗像淡蓝色的花朵一样盛开的时候,她的内心充满了感动。她往锅里倒着油,准备先把鲫鱼微微煎一下,这时那男人忽然跑进厨房对她说,省着点使油,豆油又涨价了!陈青本想再倒一些的,男人的话使她将倾斜的油瓶子给端正过来了,她放下了它,看着泛起的油沫被火苗舔得一点点消散。当最后一粒油沫像晨星一样隐退的时候,她把鲫鱼一条条地顺进锅里。每一条鱼入锅时都发出吱啦吱啦的被煎熬的叫声,这声音她是那么的熟悉。以往的周末,她就是听着这样的声音,站在自家gān净、宽敞、设施齐全、各色调料兼备的厨房里,为丈夫做着晚餐。她不知道马每文这个周末会去哪里?

  陈青炖上鲫鱼豆腐后,觉得有些乏,就坐在了地上的一只矮板凳上。她gān活的时候,苍蝇虽然也围绕着她转,但无法落在身上,而她一歇下来,它们就纷纷落到她脸上、胳膊上。陈青只好摇晃身子,像个发作了癫痫病的患者一样,一刻也没坐安生。

  天色已暗了,里屋传来一股恶臭味,它给陈青带来了天昏地暗的感觉,一阵反胃。除了钟摆的滴答声和一个女人的哼唷声,如今一阵声又加入进来,好像谁在用纸擦着什么东西。陈青意识到这是那个男人在为发出哼唷声的女人擦拭屎尿。她是他什么人?得了什么病?

  陈青正在掩鼻思量,门吱呀一响,一个背着书包的枯瘦少年走了进来。他穿一套海蓝色的袖口和领口镶着白道的校服,戴副眼镜。他一进来就奔里屋去了。陈青听见他说,爸,我闻着鱼味了。接着,那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哦,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有人不要钱给咱做晚饭,鱼和菜都是她自带的!说完,他重重地吐了一口痰。男孩说,我来给我妈擦身子,你去倒屎去吧。陈青已然明白,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男主人看上去是个出苦力的,男孩在上学,女主人瘫痪在chuáng。

  虽然她并没有沾手屎尿,可陈青拈起勺子为鲫鱼豆腐尝试咸淡前,还是下意识地反复洗了洗手。菜的咸淡适宜,而汤汁还需要再熬掉一些。她在盖上锅盖后,发现了窗台上横着只苍蝇拍,就把灯打开,啪啪地拍起了苍蝇。大约一刻钟后,满地都是苍蝇的尸骸,那些侥幸活下来的,都窜到天棚去了。陈青打扫gān净死蝇,又拖了一遍地,然后用肥皂把手仔细地洗了一遍,再次去掀锅盖。鲫鱼豆腐已经恰到好处了,锅底汪着一小圈rǔ色的汁液,鲜味丝丝缕缕地飘拂而出。陈青盛出她的主打菜,刷了锅,爆炒了肉丝芦笋,然后又素炒了香菇油菜,将煤气灶的火关掉。陈青看着这三个色香味俱全的菜,无限满足。男人大约知道饭菜已妥了,他走进厨房,感慨地对陈青说,这厨房gān净了,菜味也这么好闻,我已有八年没有闻过这么香的菜了!陈青说,我做的菜也不知对不对你的口味?男人说,我从不挑食,有口饭吃着就香!他指了指放在碗橱上的凉皮,说,你把它也做了吧。陈青正想凑足四个菜,所以她很痛快地点着头说,没问题,三分钟就好。她将凉皮取出,用清水冲了一下,放到案板上切成条,摆到一块花盘中,切了些蒜末、香菜末和huáng瓜丝铺上,搁上盐,淋了芝麻油和少许的醋,轻轻搅拌着,一盘颤颤跃动的凉皮就清慡脱俗地出现了。  开餐前,男人先是将每道菜各夹了一些,放到一只碗里,然后进了西南向的屋子。陈青明白,他这是给老婆喂饭去了。想来那女人吃东西极慢,大约半小时后,男人才出来,碗里的菜所剩无几了。在他喂饭期间,陈青听不见哼唷声了,而是一个人吃着香东西时发出的响亮的吧唧声,这声音让她难过。

  陈青把菜端进了西北向的小屋。它看上去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样子,一chuáng、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化学元素周期表以及一些手写的英语单词纸片,看来这是少年住的地方。男人为了菜有一个好的落脚点,搬来一张折叠式圆桌,支在地上,又提来一只高脚方凳。就这样,少年坐在他学习用的椅子上,陈青坐在方凳上,男人搭着chuáng边坐着,三个人吃过了晚餐。一开始,父子俩一言不发,吃得热火朝天的。大约十分钟后,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筷子,将手插进裤兜,摸索了很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伍元钱,递给少年说,这么好的菜,不喝酒可惜了。去食杂店给爸买一块一块二的散酒,剩下的钱你买本子吧。少年放下筷子,接了钱,舔了舔唇角,出去了。

  未等陈青发问,男人对她说,那屋里哼着的是我老婆,她这么哼唷了八年了。八年前她还在印刷厂上班,有一天下了夜班回家,是秋天的日子,刮着鬼一样的yīn风,她路过一幢七层高的居民楼的时候,被谁家掉下来的花盆给砸到头上。人从此瘫了不说,脑子也废了,不认人了。砸倒她的那个门dòng是两户相连的,中间只有一道隔板。这十四户家家养花,没有一家承认掉下的花是自家的。我能怎么办?到法院把这十四户都告到法庭上了!这官司取证太难了,花盆上的指纹不清楚,泥土吗,它又不带姓名。官司拖拉了好几年,我老婆已花掉了六万块钱的医疗费,其中一半是我挪西借凑来的,那股秋天的yīn风真是让我抽筋断骨了啊。那十四户人家,前几年已搬走了五户,有的全家迁到南方去了,有的去了国外,所以法院三年前判他们联合赔偿我老婆医疗费和伤残抚慰金的时候,剩下的九户坚决不同意,他们联名上诉,说是敢留下的都是无辜的人家,于是这案子又重新审理了,至今也没个结果。我原来在一家暖瓶厂当工人,可如今这世道暖瓶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厂子huáng摊了,我下了岗,在一家净水器厂找了份工作,当送水员,挣几个辛苦钱。我一天起码要扛二十桶水。到了晚上,腿都软了。我是个左撇子,不会使右肩,这几年左肩让水桶给压扁了,右肩陡起来了,人家就不叫我的本名王林了,都叫我王斜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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