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的事_铁凝【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铁凝



huáng贤德今年25岁,尚未结婚。她身高1.70米,肤色洁净,声音低沉温柔。她不化妆,有种天然的健康美。这在过分追求修饰的韩国青年女性中,反而显得十分“另类”。照我的眼光看,她也很会穿衣服,一种现代而又讲究的朴素。我把我对她的评价告诉她,她立刻显出几分惶惑。于是我们谈起美和整容问题。

凝:我刚才说到你的健康美,我真是这样看。健康首先要自然。你从来不化妆吗?

huáng:我化过,但我这个人和别人好像不一样,越化妆越难看。后来把妆全擦掉,洗gān净脸才安静下来。可是我并不反对别人化妆。

凝:韩国有许多女性整容,我不知你怎么看待整容。

huáng:我本人不喜欢整容,大家都整得一样,没有个性了,还谈得上美吗?不过整容可能是先从演艺界开始的,包括电视节目主持人。现在高科技把电视屏幕也弄得高清晰了,人脸上的瑕疵、粗毛孔什么的一目了然。她(他)们是要被看的,职业的需要,其实她们的整容很辛苦。于是很多女青年也模仿明星整容,经常听见有人要求把自己整成某某明星那样的……

姜雪子插话:拉双眼皮、垫鼻子的特别多。有一个笑话,说是一对男女婚后生了个孩子,长得谁也不像。原来夫妻俩都是整过容才结婚的,谁也不知对方从前的面目,只有从新生婴儿脸上才能看出些父母本来的影子。

huáng:还有一个原因是职业压力。公司用人多以外貌取人,使有些父母在女儿高中时就把她领进美容院说,请把她变得漂亮些吧。5月初电视有报道,釜山两名高中女生去美容院做双眼皮,结果不理想,两人一气之下跳楼了。她们一生的希望仿佛就因为双眼皮拉得不理想而破灭了。

凝:据你了解,韩国男人择偶的标准是不是也很在乎外表?

huáng:是吧。有一份调查,60%的男性挑选女朋友首先要外表好看。

凝:韩国这么多女性整容,主要是来自于被男人接受和被看的心理,还有职业竞争……从这方面看,中国倒好些。但现在中国的整容广告也很常见:进口的先进仪器、技术啦,对人的各个部位无所不能整啊。

huáng:您个人怎么看呢?

凝: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和别人不同的美的地方,比方你,小huáng,你的美可能不符合韩国流行的标准。

huáng:韩国目前流行的标准是瘦,瘦得一根棍儿似的。

凝:但依我看美的标准首先是健康,是整体的和谐。这是大美。并不是所有的大美都能被一般人欣赏、领会的。换句话说,欣赏真正的美(非流行的)是需要不一般的能力的。很多男人(或女人)没有这种能力,他们只能是追随着流行的东西设计自己的理想。但是小huáng,你一定能选到心爱的人。想一想,一个整得面目全非的人在婚后一点点被对方“识破”,那才是真正恐怖的事。

有木轮大车的水彩画(作者:铁扬)

huáng小姐害羞地笑了,坦率地讲起她读中学时的一段“暗恋”。初中时的小huáng,个子已经比一般女生高了,是学校田径队的长跑运动员。她暗暗喜欢一个男生,觉得他什么都好,只是比自己矮。她把这秘密告诉要好的女生,她们坚决反对,说,他比你矮那么多,你怎么能和他好呢?不信你从他身边走走,看看矮出去多少。她从他身边走了,要好的女生在一旁看着,果然是矮不少啊。那时huáng贤德为自己的个子非常痛苦,她决心限制自己的增长速度。于是每晚睡觉时她都用双脚紧紧顶住墙壁,如此这般坚持了整整一个假期。但是开学后,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发现他一点没长个子,而她却长得更高了……虽然huáng贤德现在讲起来是一派超脱,不过你可以想像在当年,这肯定是她心中的大事。这大事可以倒海,可以翻江。

我不便多问huáng贤德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倒是她又向我说起和一个女朋友的中国之行。那是2000年的chūn节,她和女友去了广州和海南岛。她原以为这旅行会很愉快,不想途中两人意见发生分歧,至使旅途立刻变得漫长而无趣。huáng贤德说她想起中学时老师出过一道智力测验题:从汉城到达伦敦最快的方法是什么?当时很多同学回答是飞机或其他jiāo通工具,只有一个同学答:“和朋友一块儿去。”

这是一个真理。却又谈何容易!让我愉快的是通过这次谈话,我发现huáng贤德的内心并不像她的表象那么封闭。她热烈,坦诚,且有着自己对生活的鲜明见解和准确表达。

谈话中huáng贤德拿出一种饼gān请我们吃。这是一种薄薄的撒着芝麻粒的jī蛋牛奶饼gān,有着一个汉语名字叫作“高笑美”。高笑美是这类饼gān中的名牌,单是这几个汉字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就叫人又奇怪又开心。原来“高笑”是韩文“香”的汉语译音,“美”则是汉字的

直接表达。又香又美——“高笑美”,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韩、汉组合,能让人永远记住。

吃着高笑美,不是正好配得上我们今晚的谈话吗?

雨雾弥漫,是雪岳山的一景。早饭后我和雪子相约去看雨,在一楼露天咖啡座的屋檐下,我们找了把长椅坐下来。眼前是白雾升腾的山和开阔的草坪,还有一些树形秀美的矮树林。当一阵大雾把眼前的形象全部遮蔽后,草坪上的背景音乐却渐渐清晰入耳了。是一种叫“巴扬”的乐器演奏出的流行歌曲,惆怅而动听。

雪子站起来在细雨中“表演”一个人散步,她说这样的音乐只能配一个人散步,多一个人都不行。她边说边突然转身问我:您经常发愁吗?或者生气。

我说,人人都会碰到生气的事。不过,我觉得最好少生气,生气多了耽误正事。

那您遇到生气的事怎么办?雪子问。

我说,我索性就拿出一个专门时间来生气,反正人在生气的时候也做不成正事,就不如专心生气。当你集中jīng力生气时,你的气已经消了一半。不过人还是少生气,因为生气的时候就是被别人控制的时候。

雪子或许觉出我说得有道理,就在“巴扬”的伴奏声中继续“表演”她的散步。一会儿又问我:你看我像独自散步吗?

我说,不像散步,像犯人放风。

雪子随之大笑,然后突然沉默,就像受了眼前这美景的打击。

美景唤起人的激情,美景有时也能够打击人的情绪。

“巴扬”却在这时欢快起来。

雨雾中的群山,像舞台上的布景,一幕幕地变幻着。

看韩国电影,时常觉得有趣。比方有一部名叫《bào躁媳妇》的喜剧故事片(中国译为《我的黑道老婆》),说的是一个黑社会的女头目,整日纠集着手下的弟兄们与恶势力争斗,为弱小打抱不平。但她不懂爱情,对男人亦无欲望,只是在病危的姐姐的请求下才结了婚。丈夫是个本分的公务员,不知媳妇的黑社会头目身份。又因为这媳妇不谙男女之事,两人的结婚便形同虚设。偏偏那病危的姐姐又希望能在闭目前看见妹妹的孩子,于是这意气风发的妹妹为了姐姐的愿望,且在女友的反复启发和指导下,终于明白了男女之事。这一切的基础不是出于对男人的爱,而是满足姐姐的愿望,因此这个女主人公对其丈夫的行为就变得机械、急迫而又bào躁。电影用喜剧方式表现了该媳妇突如其来地要与丈夫上chuáng的场面,她那一次又一次主动的、类似于qiáng迫性的武打动作,加上那个本分丈夫的一脸惶惑和被动承受,使这对夫妻的chuáng上镜头宛若媳妇对丈夫的“qiángbào”……后来媳妇终于成功怀孕,并在丈夫面临黑帮威胁时挺身而出保护了丈夫。在这里女性变得既qiáng大而又无所不能,不仅操纵男人而且还要与男人一比高低。

这是个无限夸张的电影,与韩国的现实相去甚远。初看有点奇怪,看完就觉得不怪了。这电影里有一种向往吧,有一种qiáng烈的渲泄感,可能还有一种对韩国女性那顺从性格的反动也说不定。

今天是周末,雪岳山一下子热闹起来,一些旅游团队蜂涌而至。

下午出门散步,遇一中年男子热情地用中文同我们打招呼,并告诉我们他从台湾来此参加一个基督教的会议。在雪岳山忽然听见这样一口流利的台湾国语,真令人高兴。我于是说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中国同胞。哪知这位先生说:“很抱歉,我是韩国人。”原来这是一位韩国牧师,神学院毕业后又学了中文,然后去了台湾传教。但是这位牧师的中文会话实在让人惊叹。我们就站在路边,就语言问题聊了几句。他讲在台湾,汉语随着网络的发展已经越来越简化了,比方把“这样子”直接写成“将子”。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晚上,二楼的露天平台上,一个夫妻旅行团在开PARTY。他们唱了一些歌,然后组织者谈到了家庭的重要。他一边说,一边在适当的时候停下来,让在座的夫妻们对视一分钟,并请他们亲吻对方。这个团的夫妻多是中年人,中年夫妻能够结伴而行并且当众对视,当众亲吻,想必他们是和谐的吧。这样的场面不管真假,总还是让人能够生出感动。

已是晚上11时,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记录在汉城的最后一天。我经常有这样一种感觉:每次出门回来,只有坐在书桌前,才像真的回了家。

下午5时到家,放下行李,先察看家中的植物们。屋顶院内的草坪居然还绿着;东墙和西墙上的爬墙虎、廊檐下的酒瓶兰安然无恙。回到房间,客厅的巴西铁、火鹤、平安树、金虎……都还活着,虽长势缓慢,也算耐住了考验。但让我最为佩服的还是落地窗前的那棵印度luǒ树,它在我家已经顽qiáng地存活了十几年。这种植物原生于印度,在中国极少见。客人们来了都说它是个稀罕。它那半草半木、不计较“待遇”、皮实而又茁壮的态势,让人十分喜爱。有一盆名字最花哨的“法国口红”吊兰死了,死的最惨。看来世上自以为最娇媚者,大都最不具生命力。与印度luǒ树比肩而立的散尾葵叶尖有点发huáng,是又缺水又缺肥了。

仁川机场的候机厅里也有一些散尾葵,今天上午我们就在有着散尾葵的候机大厅同洪先生、元馆长、千先生告别。本来这次的告别双方都有很多难舍难分的话要说,但是京仁高速公路上几次堵车,使我们比预定时间晚到40分钟。所以宾主间那热烈的告别语言也来不及倾诉,几个人只是东西南北地奔跑着办理登机手续、托运行李。行李太多了,父亲从汉城买了不少颜料和画具,还有汉城为父亲出版的画册。说到画册,千先生将一箱丢在出租车上(这完全是因为我们那不计其数的行李带给他的麻烦),他又跑出候机厅去找。这又增加了众人几分焦急。画册总算找了回来,洪先生和元馆长登机时间已经到了。他们要先于我们登机去俄罗斯的海参崴旅行。本来我们在机场的相聚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现在却只好这样匆匆分手。可是细心的洪先生还是把我们作了周到的安顿,我们在机场还要等候30分钟,接待我们的是仁川国际机场的总裁(韩国称社长)曹宇铉先生。他的一位jīnggān助手陪我们优先通过“安检”,进入机场贵宾厅。少时,曹先生也走进来。虽然所剩时间不多,但曹先生还是请服务小姐端来果汁和曲奇,诚意邀我们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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