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刚才还烈日高照,顷刻间竟变得yīn云四布。等夏中民的小车开到江yīn区时,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yīn区区长穆永吉和三个副区长看上去已经等了好久了。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刚刚坐进办公室,区委书记马运乾也赶到了。跟在马运乾身后的足有二十几个人,副书记、副区长、区委常委、还有处室的几个主任。另外,出事的几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和乡长、镇长也都在场。会议室里顿时黑压压的一片。
完全出乎夏中民的意料,他根本没想到刚一到江yīn区委区政府,就来了这么一会议室gān部,给他摆出了这么一个龙门阵。
夏中民看看眼前这阵势,就突然明白为什么区长穆永吉会叫苦连天地给他说了那么多。在这个江yīn区的gān部队伍里,至少在区委区政府里面,穆永吉是少数派。如果区委书记不买他的账,他这个区长就只能是个摆设。
几乎没有什么迟疑,马运乾就开口了。“夏市长今天给了我们这个机会,那就把我们的心里话往外倒倒吧。这一段农民情绪不稳定,我们也知道原因。说实话,今年农民的负担确实比预定的计划增加了。但今年农民提留增多,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我们在减轻农民负担,但上面却在增加我们的负担。比如修路扩路的问题,省委市委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年底必须村村通油路。我们预算了一下,现有的乡镇公路如果全部扩建为三级公路,加上通往村里的公路,至少也得近一个亿。而国家的贷款拨款目前进账的只有三百万。想来想去,还是那个老办法,羊毛出在羊身上。说心窝子里的话,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呀。现在农民见了我们gān部,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乡镇gān部难当,我们区gān部也一样难呀。”
说到这里,马运乾喝了口水接着说道:“这次依法收费,村民虽然有意见,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村民们有意见的只是一小部分。我觉得事态扩大主要还是人为的原因,有人认为是背后有人在借机挑拨村民闹事,对此我持否定态度。即使有,我们也绝不主张搞什么事件追查、法律追究。但另一方面,对待村民中多年来抗费抗税不jiāo的,我们一样不能手软……”
村民闹事闹得最凶,也就是今天要去同村民代表对话的地点,沥水镇党委书记战新禺接着说:“我们沥水镇四十六个自然村,没有一个村子不在闹事。我们真的有点压不住了。现在农民的工作太难做了呀!征粮要钱,计生罚款。整天gān的就是这个,时间一长,老百姓见了你还能没情绪?前天我们几个村镇gān部下去做工作,一百多个农民把我们整整围攻了三个多小时。夏市长,你看我的脸上还有脖子上,要不是派出所及时赶到……”
说到这里,战新禺突然哽噎了起来。现场一下子沉默下来,夏中民发现,有好几个人的眼圈也都跟着发红了……
这些年在基层把会开成这个样子,几乎还是第一次。
目的太明确了,观点也太集中了。其实也就是一条,我们受了这么多委屈,其实是在替党替国家工作,也是在替市委市政府工作。你今天来给村民对话,你应该也必须支持我们!
夏中民喝水的时候,突然同穆永吉的眼光不期而遇。他本来想点名让穆永吉谈谈自己的观点,就在这一瞬间他放弃了这个想法。穆永吉本来就坚决反对你一个人来,而且在来以前就已经把所有存在的问题都给你讲清楚了。是你坚持要来。你也清楚,三农问题,涉及到的利益群体太qiáng大。你想一下子就把它扭转过来,有那么容易吗?连你属下gān部的意见都统一不了,你又怎么去同村民们对话?如果你非要跟他们拧着来,那你在他们眼里,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形象?穆永吉昨天刚刚说过的话再次在耳旁响了起来,没错,眼前这些人,十天之后,几乎全都是握有投票权,全都是掌握你命运的人。回头再想一想,市委书记陈正祥前两天把话都给你说到什么分上了?“就算老百姓真要闹事,只要这个月不闹就行。等你当了市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平心而论不也是掏心窝子的话吗?
改个时间再和群众对话,此刻一点儿也不晚。说上几句安慰话,然后一一握手,一一夸上两句,摆摆手打道回府。明天就是吴州市委公开选拔县市gān部考试的第一天,十天以后,就是党代会,然后就是人代会。半个月后,你名正言顺地就是市长了,到了那时你还担心什么?而你现在究竟急什么?非要让眼前这些人合了伙死心塌地地反对你?
可是,你真的能这样吗?此时此刻,江yīn区几十万老百姓的眼光就只盯在了一个人身上!你忍心吗?
这可真是一场生死攸关的重大抉择。
眼前的现实不正是如此?
面对着人民群众,你真会不忍心?真能不忍心?
但是,如果你真要是不忍心,等待你的也许就只有这样一个结局:十天半月以后,党代会、人代会开过,你很可能就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了,你就会同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过他们权益的人民群众一样,成为他们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了。
现实中这样的实例并不鲜见,所有下台官员自己都亲耳听到过这样一个评价:你不是爱人民、为人民嘛,那你就一辈子当人民去吧!
三十一
现场的沉寂,打断了他的深思。
夏中民轻轻喝了口水,不经意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些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面孔,有些疲惫地问:“接着说吧,还有谁想发言?”
良久,江yīn区委的一个叫陈敏的副书记说话了:“本来不想说了,但还是忍不住。开门见山吧,一句话,我不同意大家刚才的看法。说什么农民的负担减不下来,实在是没办法。如果我们都是这种观点,那不是太危险了吗?今后我们还怎么跟群众打jiāo道?我在乡镇gān了近二十年,乡镇的情况我应该有发言权吧。‘文革’后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那会儿,一个乡镇有多少gān部编制?二三十个。现在有多少?不到两万人的乡也有三四百个,大点镇差不多都有四五百。如果连那些编外的、临时的,这个所、那个站的都算进来,又有多少?这还不算学校,不算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派出机构。说了这么多,还没有把我们的村gān部算上呀。刚才一些支部书记叫苦连天,至于吗?其实你们都清楚,一旦当了支部书记,在村子里你们种的地是最好的,住的房子是最大的。各种各样的好处,首先是你们的。凭良心说说,我说的是不是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