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吴渑云还是有点酒量的,即使喝到八九分的时候,他的脑子也绝对非常清醒。但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因为他得装傻,装憨,就得开怀畅饮,里外透亮,就得显得毫不设防,来者不拒。几圈下来,他就感到今天这酒喝得有点猛,有点多了。
再喝,吴渑云突然发现,连自己酒桌上的人也少了,除了汪思继外,就剩下一个杨书记和组织部长,连那个能说会道,满嘴笑料的办公室主任齐晓昶也不见了。
喝着喝着,汪思继就把他的手机递过来了。“渑云呀,你猜是谁的电话?老书记的,没办法,非要跟你说两句不可。”
吴渑云有点发蒙,紧接着立刻就意识到汪思继说的老书记是刘石贝!果然就是。“哎哟,刘书记呀,怎么又惊动你了呀!你看你看,我本该去看看你的,实在是事情太多了。”
刘石贝在电话里的声音温和而感人,“小吴呀,好久不见,还真有点想哪。人老啦,这婆婆妈妈的感情反倒重了。你还好吗?你父亲呢?他身体怎么样?我记得他也是脑动脉硬化。人老啦,毛病就多啦。前些年我每年都亲自去看看老人家,这两年下来啦,就再没去。但我还是让人给捎过几次药的,也不知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都收到了。”吴渑云赶紧说道。刘石贝对吴渑云的父亲确实非常关心。那些年,刘石贝在任时,逢年过节,也确实都要亲自去看望看望。吴渑云当然知道刘石贝的真正用意,但每每听到这些时,还是觉得格外感动。“刘书记呀,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家父也非常感谢你,每次回去都非要让我当面去谢谢你。”
“小吴呀,你听我说,事到如今,这些客气话咱们就都别说了。人在难处,该求人就得求人,汪思继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呀。”刘石贝不容吴渑云再说什么,语气更加伤感起来,“小吴,你也知道的,汪思继跟了我多年,今年都五十多了,熬到今天,一直也还是这么个副处级。说实话,在他这个位置上,也真的是难gān呀。陈正祥那个人,你大概比我还清楚,也是个好人,年龄大了,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什么事情也不做了,可还占着书记市长的位置。虚位以待,又不明示,你让下面人怎么gān?其实这什么也不做,比什么也去做更可怕。难做的,没法做的,他都让你去做。做好了都是他的功劳,做不好他又没有任何责任。你说说,像这种情况,汪思继他能做成什么事呀?他又不像夏中民,人家做的事都是亮事,面上的事,都是让人叫好的事。汪思继他能那么做吗?哑巴吃huáng连,其实他做下的这些事,又有多少是他的问题是他的责任?好了,真的是一言难尽,电话上也说不清楚呀。小吴,你这回就再帮帮他吧,你帮他,也就是帮我。你肯定也知道了,咱们开发区也出了点问题,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也正在调查,现在的事复杂着哪,绕来绕去的,谁又知道能绕到哪个人身上?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再支持一下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小吴,真的是求你了,大家的命真的是在你手里攥着……”
刘石贝后面的话,吴渑云好像已经听不到了,他没想到当初跺一脚嶝江就要摇三摇的一个老书记,竟然会这么求他。这就是说,他此次来嶝江采访了什么,写了什么,他们其实早已一清二楚!你在这儿装傻装憨,随随便便就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们并不傻,更不憨!尤其是他们完全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你要是不给他们摊牌,不给他们把事情挑明了,他们能轻轻松松地让你这么离开吗?
吴渑云再次想到了郝老板,再次想到了自己包里的那篇稿子。此时此刻会在哪儿?也许,他们早把稿子看了,你写了什么人家早就清清楚楚了,你还在这儿冒傻气!你就不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公安局长,检察长,组织部长,他们都是gān什么的?要想查出你都写了些什么东西,那还不易如反掌?
吴渑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要是再这么跟他玩下去,他才不怕你呢,他有的是时间。你不是还要回去看望老父亲吗?你能这样一甩手就走了吗?撕破脸倒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你还来不来了?嶝江这个地方多少年了不就是这些熟面孔吗?你又能把他们怎么样?你不就是一个记者吗?
一想到这里,吴渑云突然觉得好烦,也好心痛。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再想想自己现在的这副窘相,他不禁突然想起了夏中民。
想想也真是这样,不就写了篇稿子吗?人家都已经gān出来的事情,你只不过写了出来,相比之下,你会比人家更难,更不容易?看看夏中民,再想想躺在医院里的覃康,几句甜言蜜语,一顿陈年老酒,你就束手就擒,连话也不敢说了?
想到这里,吴渑云借着酒劲,突然拍了一把桌子,厉声说道,“好了,你们俩也出去吧,我有话要跟汪书记说。”
包括汪思继在内,几个人都像吓了一跳似的,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问,似乎谁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吴渑云见状,也不知急了还是恼了,猛地又在酒桌上拍了一把,“没听见吗?你们要不想走,那就让我走算啦!”
汪思继好像再次大吃一惊,几乎是一刹那间,似乎连脸上的醉态也被一扫而光,对正在发愣的那两个人也大声嚷道,“走哇!没听见吗?啊?”
三十七
陈正祥在电视上刚刚看完夏中民的第一个现场回答。这个夏中民,真是气死人!
老实说,今天一觉醒来,他的心情本来还是可以的。但今天早上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多多少少反倒让他轻松了不少。
据可靠消息,在昨天昊州市委的书记碰头会初步决定,把夏中民从嶝江调走,直接任命为昊州市贡城区区委书记!
陈正祥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他自己后来也感到有些吃惊,听到这个消息时,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感觉!
是孩子的事情让他感到压力太大了?还是党代会、人代会换届的负担让他感到太重了?或者是嶝江市委市政府下一步工作的开展让他感到太难了?
想来想去,他觉得似乎都不是。孩子的事情算什么!如果真有其事,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他相信这件事的最终责任绝不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别人想方设法地把孩子牵扯进去,无非就是想用孩子来拴住他,来拴住他这个当爹的市委书记兼市长!既然如此,再包庇孩子其实才是真的害了他!
党代会、人代会要说没负担是假话,但要说负担重得甚至想盼着让夏中民离开嶝江,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只要防住一些人暗中串连,私下活动,一般来说绝不会出什么大问题。退一万步说,即使出问题,那恰恰从另一个方面告诉昊州,告诉省委,嶝江是个老大难,在这里工作绝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如果夏中民这次市长落选,那他就马上给省委市委打报告,让夏中民直接升书记!尽管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生夏中民的气,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嶝江的未来只能靠夏中民这样的人!
如果夏中民顺顺利利地当选为市长,他还会难在哪里?夏中民的常务副市长,事实上gān的不早就是市长的事情?可反过来看,其实对汪思继不也一样?在市委这一块,不也是他挂书记之名为虚,汪思继行书记之实是真?再说得难听点,同夏中民相比,汪思继更没有把他这个市委书记放在眼里!
没有了夏中民,像他这种gān法,用不了多久,老百姓的怒吼和声讨,就会汇聚成十二级飓风下的滔天大làng,顷刻间就会把他打入万丈深渊。
对!不是把夏中民调走,而是把自己调走!既然昊州市委都研究过了,夏中民可以直接调任贡城区区委书记,又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担任嶝江市委书记!
好!就这么办,一定这么办!
对自己来说,这才是最好,最稳妥,最得人心,最能让他的灵魂得到安宁,于国于家于党于民都能让他心安理得的抉择!
刚想到这里,陈正祥身边的电话突然响了。
“陈书记吗?我是市公安局副局长文兴宇。”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而犹豫。“是这样,昨天我们不是抓了一个嫌疑犯吗?这个嫌疑犯究竟该关在什么地方,我们现在真的是定不下来呀!”
“哪个嫌疑犯?”陈正祥一时听不明白。
“就是联合调查组那个纵火案的嫌疑犯——那个开发区的杨肖贵。”
“……杨肖贵怎么了?”陈正祥越来越听不明白,“不是已经给抓起来了吗?”
“抓起来是抓起来了,可是,把他关在什么地方……现在还是定不下来嘛!”文兴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能不能给我说清楚点?什么抓是抓,关是关的?抓住了,难道还没关起来?那抓到哪儿去了?”陈正祥终于有些生气地说道。
文兴宇话音里似乎都带出了哭腔,“咱们嶝江市区十二个派出所,哪个派出所也不接受,他们都说不在他们辖区?”
“那就羁押在你们市局吧。”陈正祥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
“陈书记,就是局长让我找你的呀!”文兴宇看样子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杨肖贵这样的犯人你也知道,那是老书记刘石贝的铁杆,还有汪思继书记的儿子,杨纪宁书记的妹夫,他们都在一起做生意,派出所的人哪敢审这样的人呀。就是像爷爷一样地招呼着,还怕人家不满意呢。稍有疏漏让人家记恨了你,你说你在嶝江还gān不gān,立不立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