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省委书记郑治邦到了离省委门口不太远的胜利街林业厅招待所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尽管昨晚已经知道嶝江的群众可能会来省委请愿,但到今天上午请愿群众如期而至时,人数之多,规模之大,还是让郑治邦深感震惊。
特别让人吃惊的是,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竟然是外地在嶝江打工的民工、下岗职工和待分配的大中专毕业学生。其中竟然还有几十个残疾人和一个濒死的危重病人!
他们竟然都是专程来声援夏中民!
有一条横标足有十几米长,上面的大字歪歪扭扭,刺眼夺目:“郑书记,请您为嶝江的百姓留住党的好gān部夏中民!”
夏中民,一个市管gān部,作为省委书记,他并不是不了解。但根本没想到这个名字在老百姓中间竟会这么响亮!
就在几天前,他还做过一个有关嶝江市副市长夏中民侮rǔ工人的批示:像夏中民这样粗bào对待工人的事件,一定要严肃查处!他还批示让省报全文登出,并在全省范围内开展一次大讨论,以此入手进一步改善gān群关系。然而刚刚过去没有几天,却从嶝江赶来了数以千计的老百姓,静坐在省委门口,要求他给嶝江留下这个党的好gān部夏中民!而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嶝江,此时此刻,据说有十几万的gān部群众正站在大街上为这个夏中民请愿,坚决要求不让夏中民离开嶝江!
这对自己的批示,简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作为一个省委书记,对自己手下的gān部究竟该怎么去了解,又通过什么渠道去了解?看来这真是一个大问题!
仅仅只是从文件到文件,从批示到批示,从材料到材料,从会议到会议,又怎么能清楚gān部们究竟在做什么?群众到底满意不满意,喜欢不喜欢?
他记得一个即将卸任的老市委书记曾发自肺腑地对他说过,这么多年来,我们考察提拔gān部,走访询问的对象几乎清一色的都是gān部。
于是我们提拔的gān部,都只能是gān部说好的gān部;想被提拔的gān部,都只能去讨好取悦方方面面的gān部。一级一级如果都成了这样,那我们的gān部除了只能代表gān部的利益,又还能代表谁的利益?这些年,我们虽然在不断地完善gān部任用机制,但沿用的办法基本上还是过去的那一套。我们的一些gān部,总以为有了程序就有了民主,于是就只在程序上下功夫,却从来没有在民主上下过功夫。我们在形式上虽然有很多改进,但实质并没有更多的变化。我们的党代表,几乎全都是gān部;我们的人大代表,大部分其实还是gān部;我们的政协委员,绝大多数其实也还是gān部;推举出来的群众代表,往往都是gān部指定出来的代表。那么,我们倾听老百姓呼声的渠道究竟在哪里?这些年来,不少刚刚被提拔起来的gān部,就接二连三地出问题,实在是令人担心哪!如果一个地方出现了一个违背人民意愿、违背党的原则的利益圈子,这个利益圈子再与权力圈内的腐败者相结合,形成权力层中的腐败权势,他们必然会充分利用我们现有的gān部监管体制中的不完善之处,以实现他们各种各样的经济利益和政治目的。由他们推举选拔出来的gān部,又会是怎样的gān部?又如何能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这种状况如果再这么发展下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其实类似的话,上上下下的很多领导、很多gān部群众也都给他说过。是的,我们gān部监管任用机制的完善和改进,也确实应该进一步加大力度了。
那么,眼前嶝江的情况呢?一个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有十几万群众上街请愿。且不说它的表达方式,也不用揣摩他们的思想感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也都是一种民意的表露。至少也能说明一点,夏中民这样的gān部,是老百姓欢迎和拥戴的gān部!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尤其是近两年来,在省委门口静坐请愿的群众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隔三差五的就会来那么一次。腐败问题,工程问题,拆迁问题,司法问题,不是申诉冤情,就是状告贪官。然而像今天这样大规模的请愿上访,却是为了要留住一个好官,在郑治邦多年的从政生涯中,还确确实实是第一次遇到!
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为吗?绝无可能。没有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动起来这么多的gān部群众,而且计划得如此周全,行动得如此快捷。同时,任何人都没有这种实力、能力、财力、物力和人力!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就是深深植根于老百姓中间的那种相依为命,无以割舍的血肉关系!
郑治邦本来想明天再去嶝江,直接同群众见面。但听到这消息后,他一刻也坐不住了,就在今天夜里,他必须亲自去看看这些上访请愿的群众。他真的想见见他们,想同他们坐坐,想从这些人的嘴里了解了解这个夏中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gān部。
他什么人也没有通知,既没有带公安,也没有带武警,事先也没有给这些上访请愿的群众打招呼,就他们几个省委的领导,还有各自的秘书,悄悄地来到了上访群众的聚集地之一,林业厅招待所。
六十四
这是一个非常一般的招待所。据这里的人说,在这个招待所里,至少住着好几百请愿上访群众。
郑治邦走进去的第一个房间,是地下室的一个双人间。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竟然住进了十六七个人!人还没进去,一股闷热的气流便扑面而来,热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而住在里面的人,几乎全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
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在运转,虽然已经开到了最大限度,但房间里的空气至少也在三十五度以上。根本没有地方可坐,所有的人都只能面对面地站着。刚进去没几分钟,郑治邦的衬衫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一问,这个房间里的全都是扫大街的环卫工人。刚开始,她们还有些发愣,等到闹明白进来的竟然就是省委书记时,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秘书长赶紧劝道,“别哭别哭,郑书记抽时间来看看大家,有什么话就抓紧时间跟郑书记说说,好吗?”
“没关系,慢慢说,不着急。”郑治邦微笑着说道。“你们都是环卫工人?”
十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答道,“都是,我们都是。”
郑治邦对其中一个年龄看上去很大的女工问道,“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单玉莲,今年六十六啦,在嶝江已经扫了四十多年大街。”
“六十六啦?那应该退休多年了呀?”郑治邦问。
“我们夏书记说了,清扫队就是我的家。家里的人,还有什么退休不退休的呀。只要还能动弹,我就会一直扫下去。”
“你说的夏书记就是夏中民吗?”郑治邦有些不理解地问道,“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夏书记怎么还让你扫大街?”
“我们都叫惯了,夏书记就是夏中民。夏书记早就不让我扫大街了,可夏书记对我们那么好,我们实在不忍心就这么坐在家里。我们把大街扫gān净了,也算是对夏书记的一点儿支持呀。”单玉莲说到这里,止不住地抹了一把眼泪。
“这么大热天,你们都赶到这里来,那工作不受影响吗?”郑治邦问。
单玉莲赶忙说道,“不受影响,我们清扫队的来了还不到一半人。
夏书记已经打电话给我们了,绝不能因为他影响工作。我们清扫队都说好了,在家里的加班加点工作,到省里来的生活费路费回去了大家分摊。什么也不受影响,为了夏书记,我们再苦再累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