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一切比预想的都顺利,其实根本没用半个小时,还不到二十分钟,在沙石场办公室门前的开阔地上,就聚集了将近七八百今天刚来的村民。
夏中民开始讲话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五十分。在烈日下饥肠辘辘,满脸是汗的村民们,此时此刻早已耐不住了,都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gān粮、瓜果和副食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着大家吃得正欢,夏中民和李兆瑜也跟着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夏中民突然站了起来,转身便往工地上走去,不到一刻钟,他便拉来了十几个常年在这儿打工的外地民工。
渐渐地,村民们的吃喝声,嘈杂声越来越小。这些外地民工浑身上下几乎都被晒成了酱黑色,身上的穿着同村民们花花绿绿的服装相比,几乎就像一群叫花子。拿在他们手里的食物,全都是当地最便宜的黑糊糊的糙米团子,吃的菜则是几丝咸鱼,几绺咸菜,还有半碗gān炒茴子白。
夏中民就在这个时候开始讲话了。从民工到村民,没有不认识夏中民的,所以他一开口,四周一下子鸦雀无声。
“咱们嶝江市这几年的建设,差不多用的都是东王村的沙料石料。那么,是咱们这儿的石头沙子好采好挖吗?不是!大家刚才都已经看到了,一点儿也不容易!就拿沙子来说,采一百方沙子,就得运走三五百方黏土和石块!这么多年,总共在这里挖走了多少石头多少沙,没有一个人能算得清,像我们眼前这样大小的山,差不多搬走了五六个!那这一座座的山,一条条的沟都是谁挖走了,谁垫平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就是他们!就是这些你们觉得挺可怜的外地民工!”
夏中民指着眼前排成一溜的外地民工,突然有些冲动起来。他三步两步向民工们走过去,随意把两个民工的手展开,然后朝大家高高举起来,说:“你看看他们的手!再看看他们的指甲!能不能找到一块齐全的地方?你再看看他们的身上,又有几个没有伤口?自从我来到咱们嶝江,自从我来到这里,前前后后六七年的时间里,开山炸石,破土取沙,不算那些轻伤号,光死在这里的外地民工就已经有二十多个!重伤的已达一百六十多个!”
开阔地上突然一片哗然,一阵骚动,过了两三分钟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可这些因工死去的外地民工,最少的只赔偿了六千元,最多的也只有三万元!他们平均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而且从来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遇到麻烦或者遇到特别的情况,他们有时候一天得工作十八九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以上!要是天下了雨,工程又催得急,几天几夜不睡觉,那是常有的事情!但为什么他们的工资和待遇就是上不来?这两年,我每年都要给他们算一笔账,就拿去年来说,除了将近一千万的欠款外,整个嶝江市政工程付给东王村沙石场的各种款项,不下三千万!这就是说,即使不算别的,只咱们嶝江市这一家,东王村沙石场去年的总产值至少也将近四千万。那么,付给工人工资的总费用有多少?最高也就是一千万左右。然后刨去应该上jiāo的利税,折旧费,管理费,乱七八糟的撑死了也仍然是一千万。这就是说,两千万就足够了!足够给这些工人发工资,足够给东王村、大王镇的管理人员发管理费,足够给国家上jiāo利税,足够当地村委会镇政府的财政收入。还有机器的维修,厂矿的管理,都够了!那么,还有那将近两千万到哪里去了?最少也有一千多万这么大一个数字,都到哪里去了?让谁给吃了?都让谁给拿了!”
下面再次一片哗然,好久好久都静不下来。足足五六分钟,才又慢慢地归于平静。
“可能有人要问我,你这个市长,今天在这儿给我们讲这些,究竟想gān什么?一句话,我们正在调查!正在清查!东王村沙石场前前后后已经十几年了,大家好好算算,有多少钱掉到黑dòng里去了?我现在就给大家实话实说,省市派下来的联合调查组,就正在调查这方面的问题!对这里的问题,我们一定要清查到底,也一定要给大家一个实事求是的jiāo代!”
说到这里,夏中民停了下来,眼光直直地看着大家,足有一分钟也没说话。
“乡亲们!下面的话还要我再接着说吗?咱们老百姓的话,好腿不往泥里踩,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你们偏偏要在这儿趟浑水?大王镇如果是偏远山区,那你们来到这儿,我肯定帮你们找活儿gān,工钱也肯定不比外地的民工低,可你们不是,因为你们根本不需要!你们紧靠着嶝江市,最赖最不济的就是在地里种上一片南瓜,挣钱也肯定比这儿多!你们究竟想gān啥?是想阻碍省市联合调查组的调查,还是想对抗市里的八项整治?我给大家一天一夜的时间,你们都好好想想!如果想好了,明天还想来,我们一定给大家分配任务。”
夏中民讲完话半个小时以后,走了将近一千名村民。村民们离开工地还没到半个小时,东王村村委会主任和支书就在工地上露面了。
然后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二十分钟后,大王镇镇长和镇党委书记也都赶到了工地上。
几乎还没有说任何话,夏中民的手机就响了。
昨天晚上,不,就在今天凌晨四点,省市联合调查组居住地发生火灾,一座小楼被完全烧毁,造成一死两伤!
十六
考察组组长于阳泰从上午九点开始考察,一直到下午五点半时,已经同十几个人员分别谈了话。
第一个谈话的是市财政局长林晓芳。林晓芳四十多岁,她是昊州市原行署副专员的三女儿,她的父亲曾跟嶝江原市委书记刘石贝在省委党校一起学习过半年,她自己也是在这半年间与刘石贝的二儿子确定恋爱关系并最终结婚的。
林晓芳大大方方,一副豁达公允的样子。“夏市长有魄力,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作风上有些粗bào。我并不是觉得夏市长不能胜任市长一职,而是觉得他现在最主要的是应该加qiáng学习,比如到省委党校学习半年,彻底扭转一下那种小农意识、人治意识。”
“能不能举出具体的实例?”于阳泰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林晓芳沉默一阵子:“比如说嶝江的财政工作吧。今年chūn节前,他就要求各地区各部门提出申请和预算,然后把全年的资金搞什么一次性划拨!名义上说是杜绝腐败和不正之风,其实骨子里完全就是计划经济那一套。年前这么一搞,所有的项目就全划拉下去了,中间出了问题怎么办?五月底一场bào雨,把江yīn区十四个村子全淹了,临时急需一大笔款项,你让我们怎么顶?这良心上顶得住吗?好几万老百姓哪!你一个常务副市长,能这么麻木不仁吗……”
第二个谈话的是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红。
“说实话,这些年的城建工作,放倒了多少gān部!夏中民整整搞了七年城建工作,但没有一个人说他贪污、受贿、吃回扣……”
高育红一口气说了四十多分钟,于阳泰才插话说,“老高呀,说说夏中民的缺点和不足吧。”
“缺点不足?”高育红想了半天才说,“如果缺点,那就是他太不爱惜自己了!从省城调来嶝江八年了,给嶝江的老百姓建了上百幢大楼,他自己至今仍然住在单人宿舍里;安排了成千上万的人员就业,就是没安排一个自己的亲戚朋友。他的内弟内媳,到现在一个也没安排,老婆带着内弟来一次哭一次……”
第三个谈话的是市计委主任狄辛彭。
狄辛彭四十多岁,同在昊州市任计委主任的刘石贝的二儿子是校友。狄辛彭的妻子,是刘石贝的二儿媳妇,也就是嶝江市财政局局长林晓芳的表妹。而狄辛彭的舅舅,又是任职多年的昊州市财政局局长。由于这几层特殊的关系,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是控制了整个嶝江市的财政大权。
狄辛彭说话毫不拖泥带水。
“我觉得这次对夏中民的考察不合时宜。”狄辛彭振振有词地说,“夏中民确实是一个很有特点的gān部,但他的特点,同样也是他的缺点。在嶝江这样一个经济大市,真正适合市情的gān部,必须能顾大局,识大体。如果让一个有着个性缺陷的gān部做嶝江的主要负责人,那对嶝江是不负责任的……”
第四个进来的是市民盟主委,主管文教科技的民主副市长郑大平。
“首先表明我个人的态度,第一支持,第二拥护。提拔这样的好gān部,就等于是为老百姓做了最大的好事实事。”郑大平语气很平缓,但话里的内容则让人感到无比的犀利、尖锐和震撼。“我们嶝江的情况是,有这样的一些人,是不适于在这里当领导gān部的。哪些人呢?老百姓说了,是宁可得罪领导也绝不得罪老百姓的人,正因为夏中民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才在这里没明没黑地gān了八年,结果直到现在仍然还是一个副处级!于组长,我有一个预感,你们这次考察,如果仍然只在gān部中进行,那极可能会整理出一个根本不能提拔重用的反面典型。”
“你今天的谈话不就对夏中民非常有利吗?”于阳泰笑笑说。
“这只是刚刚开始。”郑大平也笑了笑说,“序幕刚刚拉开,好戏还在后头。由于计划经济人治观念的残余并由其产生的gān部体制的弊端,使得嶝江的gān部队伍渐渐演变为一个既得利益群体。他们牢固地垄断了公共权力,在不断获得利益的同时,与新崛起的富人群体结成了联盟。这就使得嶝江的老百姓始终处于全面被动的状态,gān群关系日趋紧张,矛盾已经相当尖锐,如果这种形势不能得到迅速控制,嶝江很可能成为整个昊州市问题最严重、最动dàng不安的地区。
“郑市长,不管你怎么说,嶝江截止到目前,仍然是整个昊州经济效益最好、发展速度最快的地区?这怎么解释?”于阳泰不禁反问道。
“这些仅仅是表面现象。”郑大平依然高谈雄辩,“恰恰因为我gān了两年副市长,而且主管财政,才让我感到了这种潜在的危机。在这种政绩造假,假造政绩的背后,实际上掩盖着的是更深层次的危机,那就是吏治腐败。当一个地区的官员们可以随意哄骗上级时,他们当然会不断地chuī出一个一个虚幻的肥皂泡,会把一块青铜打造成一座金山!会不惜竭泽而渔,以致毁坏税源的蓄养而不断加大税收,甚至移东补西,寅吃卯粮。比如说,为什么夏中民当了常务副市长后,第一个措施,就是每年的财政资金必须一次性划拨,中间再不给任何人任何单位划拨?这里面的漏dòng太大了,如果不这样,整个嶝江的财政系统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黑dòng!再多的钱也能无声无息地被它吞食掉!这非常可怕,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每一个眼都在漏!一次性划拨,多多少少可以堵住一大部分。而这样做,要顶住多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