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乡长也有些瞪了眼,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就卡在他的喉咙里。如果再问,保不准这家伙还会说出什么来。你若不再给他点面子,说不定真敢让你下不了台。
于是窑dòng里又清静下来。好一阵儿,老王见没人吭声,就突然问了一声:
“四兄弟不让狗子用水,想必你也清楚,不仅仅是因为狗子不jiāo钱吧?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是不是……”
“……这个呀,”村长瞥了一眼老王,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想必是还有别的原因。不过这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具体的我就不大清楚了。”村长显然是不想讲。
“你多少总该估计出一些。这么大的矛盾,停水断电,连饮料也不让买,我想你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老王这么一问,一窑的人好像都悟出了点什么,于是都直直地盯着村长看。
“我寻思……这矛盾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底因为啥,我真……说不准,不过依我看,还不就是些钱啦……木料啦的事。我这也是瞎说哩,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你想想,那狗子是个护林员,管着一山的木料。那四兄弟又凭啥发的财!还不就是个木料,为了这木料……”
啪!乡长好像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一巴掌就拍在那破桌子上:
“胡说八道!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钱啦,随便乱说是要负责任的,你懂不懂!你刚才就胡说了那么多,就没有理你!怎么就这样没有头脑!说话要有证据,要有分寸,没有任何根据的事情怎么可以烂说烂道!你是村长,怎么连这些也不懂!你说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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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来这一套!”村长突然把头一摆,发疯似的跺脚,冲着乡长竟发起泼来,“你就能光整治我!村长村长,到了这会儿来了才找我这个村长,你也不是不清楚,我是个啥村长!我这村长算个哇!当初我就死活不gān,是你硬让我gān的嘛!咱这还不明摆着是个受气包!这也不是,那也不对,这个不懂,那个胡说!那你让我咋说哩嘛!村长村长,还不如人家个老百姓,不高兴,不满意了,还敢发两句牢骚,谁像我整天受这窝囊气!其实啥事你也清楚!像这喝水的事,狗子没找过你们?我没找过你们?你们又能咋的!人家要承包,我跑去问你,你说承包就承包,如今都搞承包,只要大伙同意就行。你啥不明白,咱这村里大伙算个!人家要承包,谁敢说个不字!我那会儿就怕要闹出事来,这才去找你的呀!谁晓得你就给了我这么个囫囵话!你也没法哩,我又有的法子!连你也不敢惹人家哩,我还敢咋的!敢是我真的胡说八道哩,人家省里地区都是挂了号的,别说我这个村长,就是你们县里乡里又能把人家咋办!你以为我不晓得呀,这村里的事,你们谁不晓得!谁不明白!因为喝水,狗子哪个没找过!到这会儿了,啥事都推到我这村长头上了!这个王八村长我早就gān够啦!当初我就不稀罕,这会儿也一样不稀罕!受够啦!早就受够啦!你们愿意咋着就咋着!我早就看出来啦,这个黑锅迟早还不得我背!受气包,替罪羊,狗屙下的也是我屙下的,要处分撤职你们就明说,拐弯抹角的别再来这一套!我早就不想gān啦,早就gān够啦!”
说到这儿,村长猛然就一屁股蹲下来。脑袋使劲地歪在一旁,整个身子都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四下里顿时极静极静。
一窑dòng的人尽皆愕然。乡长像懵了似的呆在那里,好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话来。
“包子来啦!包子来啦!热包子热包子……”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喊叫,就一前一后撞进两个抬着箩筐提着水桶的汉子来。两个人咋咋呼呼的,一下子就把满窑的紧张全给冲没了。
捂着箩筐的布子一拉开,热腾腾的白气冲腾而起,窑顶上的蛛丝左右乱晃,满窑里顿时香气扑鼻。
老王和老所长赶忙跑上去帮忙。老所长拿个碗往里拾包子,一边拾,一边就朝歪脖子蹲在那里依旧不动的村长蹬了一脚:
“你他妈的还愣着gān啥哩!”
老王觉得老所长这一脚很有意思。
这一脚既有轻轻的责备,也有不易觉察出来的友好和对村长刚才那一番话的赞许。
二十日零点二十五分
……好渴。
刚才那几口水所带来的湿润清凉,好像一下子就被烘没了。喉咙里渐渐地又像火烧一般,嘴唇上早已裂开的那层细皮正一块一块地卷起。嘴一动就一阵阵刺疼。
水……突然间他又感到如此qiáng烈地需要水。实在是太渴了。
他停了下来轻轻地喘着气。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
体力恢复得越来越慢,qiáng烈的昏眩又阵阵袭来。现在每爬动一步,都得付出全身的力气。因为只能由右胳膊和左右腿膝盖以上部位用力,右胳膊一条袖子几乎整个都被磨透磨烂了。他已经用手绢把胳膊肘给紧紧扎住。倒不是怕疼,是怕再磨掉皮,再失去血。膝盖上幸好有护膝。他患着轻微的关节炎,那是猫儿dòng给他留下的纪念。自来到这山上后,每天都戴着护膝,没想到竟派上这么个用场。磨不透,而且硌着石块也不觉得疼。那条假肢也还可以,往后用力蹬时,竟显得很有力量。
他看着表,又使劲爬起来。不能再延误了,否则真的太晚了。整整一天的爬动,已经使身体形成一种纯机械的运动,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一种像是陷入麻木状态的爬动。这种爬动总是让他感到爬着爬着就会突然再也爬不动了。地上很gān,厚厚的一层尘土。爬过的路面留着一条清晰的痕迹,在月光下,像是有一头巨shòu爬过。
拐过一座小山包,他的心不禁抖动了一下。
一座黑黝黝的小院落!夜色灰灰的,两扇黑黑的院门,有如一张张开的大嘴。
他的心不禁又抖动了一下。
这是村子里最靠边缘的一家。院门离路只有四五丈远!
一户人家……水!
一种巨大的诱惑陡然袭上心头。……讨口水喝,对!讨口水去!
渴得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只要有一碗或者半瓢凉水就足够了。
他知道这一家户主的名字。是个年龄不算小的矮个农民,叫刘全德。这村里都姓孔,唯他家是刘姓。刘全德是河南人。1960年逃荒在这儿落了户。一家五口,老婆和孩子,都同父亲一样胆小老实。刘全德也确实老实。全村人靠山靠树,日子过得都不算赖。唯有他家仍是那么穷。按照别人的说法,像他这样住在村外的家户,就是随便摸点偷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可他一家好像从来也不gān那种事。就是gān了只怕也没人相信。因为只要你一走进他那破破烂烂、四壁徒立的家,所有怀疑的念头顷刻便会打消。人也是一副极为老实憨厚的样子。连说话也显得小心翼翼,胆小怕事。就是大热天,两只手也好像总是笼着,背也挺不直,驼背一样弯着。皱纹满脸,牙掉得连前门牙也快光了。其实他并不老,还不到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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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过全德家。他刚到这儿当护林员时,刘全德和他的大小儿子一块儿到山上来看望过他。曾给他送来了两只老母jī和三十个jī蛋。当时他就看出这个人实在太老实,老实得连句话也没有。儿子也一样老实,老实得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刘全德除进门时打招呼瞅了他一眼,一直到走再也没瞅过他,全都那样闷声不响地坐着。直坐得他格外难受。后来他挨家归还东西来到他家时,就更证实了他的看法。这才真正是一户老实可怜的人家。也正因为是老实,不会偷,不会抢,所以才这样贫穷困苦。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竟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像这样的人家,你就是bī着他也绝不会上山去偷砍木材。有一点让他无法理解,他不明白像刘全德这样的人居然也要给他送东西。他问了全德几遍是为啥,他怎么也不肯说。末了,就只是说:“大伙都这么,咱还能不送?”直到他要走了,才说了一句,“这是规矩,好些年了,都这样。”
他不明白这些规矩是咋定出来的,是谁定的。还是好多年了的规矩。
自他当了护林员,严加看守后,他一家人果然很少上山。即使是上了山,也最为自觉,连指头粗点的树枝也绝不去砍。顶多也就是拾些蘑菇,剜些野菜,采些果子,刨些药材什么的。从来也规规矩矩。
真是难得的一个老实好人,他就常常这么说他。平时见了面,即使就是这些日子里,刘全德打老远一认出是他就会露出憨厚的微笑。虽然并不说什么,但这也就足够了,也就更能感到这个人的憨厚实在。
眼下,他家就在近旁。讨口水喝,想必是没问题的,虽然他一家人为人胆小谨慎,但这是在深夜,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十二点多了,他一家肯定是睡了。但如果是他敲门,他们家肯定会开门的。也就只是喝点水,喝了就走,不会太麻烦他家的。
拿定了主意,他便加劲爬了过去。没多久就爬到了。门槛不算高,家里也没狗,门也很薄,一敲就会很响。
他定定神,伸手正要敲,却突然怔住了。像他这样子,会不会把人家吓着了?他清楚自己这会儿的脸一定很难看。左眼肿得那么厉害,连睁开都很困难,时不时地还在往外流着血水,脸上的颜色也绝不会好看,不是紫就是青,肯定吓人。头顶上裂了一道长口子,血顺着头皮渗满了额头和脸颊。虽然这会儿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可是一脸的血迹肯定还在。还有鼻子,从鼻中膈和鼻翼连接的地方整个地向上给撕裂了,虽然他已用胶布粘住,但此时已经肿成一个大包。淤血也塞死了鼻腔。他早已无法用鼻子呼吸了。一道深深的刀伤,从右脸颊一直延伸到左下巴底下。是他们故意给破了相。脖子也整个地给撕烂了,就好像整个被剥掉一层皮。
实在是太难看了。像他这么个模样,开门一看还不把人家吓个半死。他想坐起来,背向院门,这样开门人就不会看到他的脸的。而且也一看就知道是个人。他试着往起一坐,一松身子,腰部就像被重重一击,疼得吸不进气。但他仍然坚持着,想把腿缩回身子下边,一使劲,胸部就像又戳进一刀,虽然是黑夜,也眼见得血直往外涌。他不由得一下子又趴下来,放弃了这种努力。为了这口水,他眼下还犯不着拼掉最后的一点jīng力。
看来只有这么趴着了。人家开门出来时,尽量不要把头抬起来,更不要面对面地同人家说话。就是喝水时,也争取侧过身子。至于趴着站不起来,那也只好这样了,他这一家也肯定知道下午的事情,当然也知道他爬不起来。
只能这样了。
伸出手去,敲响了院门,一遍,又一遍,用力也逐渐加重。
梆梆梆、梆梆梆……夜晚的回声竟是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