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犯(天狗原著)_张平【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平



但即使这样,他也认了!在此时此地,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哪怕是只能换来一次对社会的警告,一次对罪恶的揭露,一次警钟的敲响,对自己来说,也足够了!

也许几年,几十年以后,人们终将会理解他,这一带的老百姓终将会理解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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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一离开这些揪人的思绪,第一个感觉就依然是渴。浑身都在发颤发烧,他知道,这些被严重致伤而又失血过多的肌体,正迫切地需要水分。他必须得到一些水使自己能支撑下去。

他又一次举起了准备敲门的手。

一时间,他又迟疑了。

这是谁家呢?他依稀记得这好像是老七家。是的,确实是老七家。村里人都叫他老七叔。一个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儿。老七叔是个很勤快的老人。虽然年近花甲,但仍旧每日下地gān活。还常常到山里去打柴,去刨药材。他刚来的时候,老头儿常爱在他那儿坐一坐,歇歇脚,抽袋烟,喝口水什么的。老七叔很会说话,尤其是很会说俏皮话儿,像个乐天派,老是笑呵呵的。世界上所有让人发愁的事情,好像都与他无缘。对任何艰难困苦,他好像都能承受。他有四个儿子和两个闺女,都已长大。家里的那点地,根本不够种,劳动力显然过剩,一个个都闲在家里没事gān。而他每天出来gān活,纯粹是一种习惯。gān活好像是他唯一的乐趣,否则就会觉得太无聊,就会活不下去。其实家里根本就不缺他那点柴火什么的。不过看他那样子,也无非是自得其乐罢了。他也真的总是很快活、很轻松的样子。没嗓子,却整天唱着一口地方戏。跟别人说点什么,笑话不离嘴。说完了,不管别人笑不笑,他先哈哈大笑一阵。

其实他很穷。他看得出来,他穷得衣服总是很破很旧。三儿子快三十了,四儿子也二十六七了,都还娶不起媳妇,砌不起新窑。像刘全德一样,他这一家子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没本事也没指望能迅速地发大财。有一回,他问老七叔,像他这一大家子人,要是能承包下一座山岭,有这么多壮劳力gān活,五年过来,岂不发成腰缠万贯的大户?老头儿听着他说,只是哈哈地笑。笑完了,就只说别的,问了几遍也是这样。

末了,老头儿起身回家。背起柴火,朝他又是一乐,然后径自走下山去。刚一出门,就可着嗓子地唱起来。老头儿嗓子很差,咬字却清清楚楚,他至今还能记得些。他只觉得那音调好凄伤。

唉——

兀的不气杀我也,兀的不痛杀我也!

听得你说从初,才使我知缘故。

空长了我二十年的岁月,

空生了我这七尺的身躯,

原来自刎的是父亲,

自缢的是老母

唉——

恨不得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

把麻绳背捆在将军柱,

把铁钳拔出他斑斓舌。

把锥子挑出他贼眼珠,

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

把铜锤敲残他骨髓,

把铜铡切掉他头颅,

……

他不清楚老头儿唱的是哪出戏,但这些唱词却让他玩味再三。这大概就是中国文化,恨起人来,能把人恨成这样,挖舌头,剜眼睛,砸骨头,铡脑袋,千刀万剐,五牛分尸,报仇居然能报到这种程度……而且又极有耐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使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两辈子,也绝不忘记,也绝不放过!

挨打时那一幕幕的可怕景象蓦地又现在眼前,那种毒打,那种仇恨……莫非同这种文化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别人能这样残酷,对自己也一样这样残酷,也许,这就是这种文化里最为可怕的一种因素,包括自己,会不会也是如此……

不!扬善惩恶应是人类中最为宝贵的一种品行,如果连这个也没了,社会还何以存在!人类还何以存在!

他不晓得今天挨打时,老七叔会不会也在场。但不管老头儿在场不在场,他绝不会恨自己。即使他打了自己,砸了自己,也绝不是真的恨自己……

他终于敲响了院门。

梆梆梆梆……

几乎就在同时,他便听到了一声带着颤音的问:“哪个?”

就在门口!大概早就等着了。他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我。”他清清嗓子,使劲应了一声。正思忖着报不报自己的姓名,门哐当一声猛然打开,与此同时,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亮一下子便罩住了他。

“gān什么的!”一声低沉的叱喝。借着电筒的光亮,他看到了好几双脚和几根粗大的木棍。原来他们早就准备好等在这儿了。狗的狂叫大概让他们一家感到爬过来的兴许是个贼或者是一只凶shòu。“gān什么的,快说!”又是一声叱喝。

“我,我呀。我是狗子,我想喝口水,请,请让我喝口水,实在渴得不行。求你们了,请让我喝点……”他极力地恳求着。

对方一阵沉默。

“我一整天都没喝到水了,求你们了……”

哐当!突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又陷入了极度的黑暗。

他也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默然地瞅着眼前这道陡然关死了的黑黝黝的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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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再喊两声,但一种直觉告给他,门不可能再会给他打开了。

但他依旧等了很久很久。期望着门也许会突然打开,然后给他递过一碗水来。

他失望了。院子里一直悄然无声,连狗的吠叫也没了,大概连狗也被带回窑dòng里去了。

旷野里死沉沉的一片,静得令人窒息。

他终于掉转身子,一直等他爬得老远老远了,才又传过来两声无力的狗叫。

一直等到他爬得都看不见那道门了,才依稀听见那道门又轻轻地打开了。

他连头也没再转回去。

二十日十三时二十八分

所有的人都久久地怔着。

包子分明都凉了,却没有人再想去吃。窑dòng里好像笼罩上了一种刚才讲述的那种恐怖气氛。

“都吃呀,都吃呀!”胖子忽然嚷了起来,然而竟是无人再吃。人们好像仍然僵着,好半天也动不起来。末了,县委书记把吃剩的半个包子往碗里一摁,像清醒过来似的问:

“那后来呢?就一直没有人管?”

“管?咋管!谁管?那小子捂着肚子一个劲往村外走,一路吓得人直跑,谁敢管?谁有胆量敢走到跟前去?再说,四兄弟正在那儿眼巴巴地瞅着哩,谁去管?没事找事,没痨病的揽伤寒哩!”胖子脖子一伸一伸地说,显出一副很知底细的神态。

“再后来呢?”公安局长再次问道。

“后来?……后来就跑了呗!那小子一步也没停,也没人拦着挡着,一会儿工夫就跑出去了。听几个跟着跑出去的小孩嚷嚷。说那小子走出村外,一拐过那道山弯儿,噗通一下就倒在那儿了。几个在村子老高处瞅着的小伙子也说,那小子真是一拐过弯儿就倒下了。一直到天黑得啥也瞅不见了,也再没见那家伙爬起来。村里的人都以为那家伙肯定没指望了,一准就死在那儿了。不瞒你们说,村里人那会儿都等着哩,那小子死了,看村里人咋给上头jiāo待。公安局法院的来了,看哪个给人家抵命。村里人都说了,四兄弟就是再日能,再有势力,这回出了人命,咋着也得吃家伙!就是不吃家伙,不破费他十万八万的才怪!谁想到竟是这样!嗨,真是这也想了,那也想了,啥也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那小子偏是没死了!偏是又跑下山来,还他娘的带着枪!当时有人还以为那小子给吓傻了才懵懵懂懂地逃回去了,哪想到原来是取枪去了!你说那小子的骨头有多硬!满身都打烂了,肠子流了一堆,偏是还能爬下来,爬了一晚上,爬到四兄弟家里,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全给崩了!你想想,不说别的,光四兄弟家的保镖就有多少!可那小子谁也不打,就是只打四兄弟!四颗子弹就撂倒你四个,一枪废的也没有,你说那小子有多厉害!他娘的那枪法有多神!怕哩怕哩,我看这人呀,不管你多有本事,多有势力,日后不管啥也不可把事情做绝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一个大活人急了那还不要命!四兄弟也真是该,偏就遇上了个那小子!说实在的,那小子还是个残废,要是还囫囫囵囵着,别说你四兄弟,就是十个四兄弟也只怕不是人家的对手!特种部队,侦察连的!嗨,那都是咋训练出来的,外国佬都不怕哩,还怕你个四兄弟!”

说到这儿,胖子见无人再问,又伸手从筐子里握住一个包子,正要往嘴里塞,不防让瘦子一巴掌打下来:“我说你有够没够哇!你瞅瞅,你瞅瞅,有谁还吃呀,饿死鬼托生的是咋的!”

胖子四下一瞅,竟臊得一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该打该打,真是该打!就只顾自个吃了。哎,大伙都吃呀,都吃呀!这才吃了多少就不吃啦,没吃几个就吃饱啦!城里人饭量真是不咋的。好啦好啦,吃饱啦咱就收拾。哎,我说呀,你们可得吃好呀!别光听咱瞎侃啦,把饭也给误了。嗨,就听咱瞎侃啦,就听咱瞎侃啦……”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就收拾起碗筷来。倒也利索,眨眼工夫,就收拾得gāngān净净。

收拾完了,见窑里的人都还愣怔着直瞅他俩,不禁就尴尬起来。

“村长,那我们就走吧。”瘦子轻轻地说。

“走吧走吧,没事啦,东西送了就回吧。”村长应着,并不看他俩。

“……那我们就走啦!有事就喊一声。”胖子仍旧大大咧咧地嚷。两人正要走,老所长突然说道:

“等等,等等,给你俩说件事。是这样,像你俩刚才讲的那些,过两天假如有人要听,你俩能不能再说一遍?”

“……哪个要听?”胖子忽然警觉起来。

“了解情况,调查案子的呗。”老所长故意放松口气。

“呀!那可不敢!打死也不敢!背过弯儿瞎侃还行了,人场上哪敢瞎说!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胖子一口拒绝。

“这没关系,呀,刚才不也是人场上,你们讲得就不错嘛。没关系没关系。到时候像今天一样讲就行了。”老王也赶忙帮腔。

“这个你哪敢哩!刚才是见你们想听,才那么瞎说哩。说说也就完了,那又不当真。真是的,在人场上说,咱哪敢哩!”瘦子也断然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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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案子同你们没任何关系么,又没你们的事,你们怕啥的?”连公安局长也鼓励起来。

“怕啥的?咋不怕!这是四兄弟让枪打成那样了,刚才才敢跟你们瞎侃了一气。人家要是好着,就刚才说的那些,要是传出去一句两句的,还能有你的好果子吃?!打死也不敢说的。”胖子显出很认真很严肃的样子,“咱不是瞅着人家出事了才这么咒人家,咱就实话实说。四兄弟那是啥样的人家!上上下下的人家都通气着哩!闹不好还不自讨苦吃。再说,四兄弟在村这也多年了,这一村的人,你晓得哪个是向东的,哪个是向西的。你们听也就听了,听了也就完了,又不是本村的。若要换个地方,像这种事,谁没事找事乱嚼舌头哩!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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