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犯(天狗原著)_张平【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平



支书没说完,老所长就走了。老王抹脸还想听,“走!”老所长猛然一声。老王愣一愣,支书也愣了一愣,话也就此打住,只是呼呼地喘。

问来问去,仍是这些话。“打得可狠了。”

“叫的就不是人声。”“我们都以为一准给打坏了。”“就没想到咋还能爬下来。”“咋就会出了这事!”“枪声好响,震得窑顶上直掉土。”“一家人都吓得坐起来,那枪声就像在耳朵跟前。”……

太阳冷冰冰的,一点儿热气也没有,十月天气,山上就这么冷。

08

老所长冷冷地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声接一声地猛咳。像是要把那些冷气都咳出来。烟团儿被寒气裹着,聚成一团儿,好久也不散去,咳过了,眼睛红红的就直往山上瞅,好半天也不回脸,像要把山峰也剜下一块来。

“王八蛋!”老所长突然冒出这么一声,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老王瞅瞅表,六点多就给厅里和县里打了电话,七十里山路,算算也早该到了。

老王在心里琢磨着老所长会怎样给上头的来人汇报。老王也想着自己应该咋说。

老所长的意思是要让村里先汇报。老所长已给村长讲了,要村长做做准备。这是个大案子,到现场来的怕不会只是局里的领导。

但不管怎样,总得有个大致看法。

老王突然觉得这很难。

十九日二十二时半

水……

狗子去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唇像刺藜一样扎人。

他歇了一会儿,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弄得一点水来。

实在实在是太渴太渴了……

水!……水。

他刚到这里时,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偌大一座山,偌大的一个林区,居然会如此缺水。

整个孔家峁,方圆十数里,就山沟里那一眼一望到底的浅水井。人畜吃水都靠它。天稍稍一旱,水就浅了,gān了。挑上十担八担水都没了。等上一时半天的,才能再渗出那么几挑水。真是水贵如油,水贵如金。

靠天吃饭,偏又是十年九旱。一眼浅水井就是一村人的命根子。谁在这儿生活,都得靠它,都得受它摆布。

他也一样。

他却没想到他们竟会用水来整治他!

他们断了他的水源,不让他来这儿挑水。

他们在这儿盖了座水房,上了把铁锁。水房极坚固,水泥铸成。铁锁很大,将军不下马。

村里的人也说了,几辈子了,这儿就没盖过水房。哪个村里的浅水井也没盖过水房。

他们就盖了,没别的,就是为的堵他!就是要把他bī垮,打走!

起初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他无法相信他们真会这么明目张胆地gān。当老婆挑着两个空桶回来,哗啦一摔,又一脚把桶踢出丈八远,抢天呼地地哭叫起来时,他依然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怎么敢!

山是国家的山,水是国家的水,我是国家派来的护林员,谁也没这权力!

他拐着一条假腿,挑着两只空桶,嘎吱嘎吱地走下山去。还没有到,他就明白,老婆说的是实话,他们真是这样gān了!

门口把着一个老头儿,见他来了,门就给锁上了。他走上去,千说万说老头儿就是不给开。七十来岁的一个老头儿,耳聋眼花,满嘴不见一个牙,可偏就认准了他,怎么说也是白说。

“你找头儿去吧,头儿说让开,我就给你开。头儿说不让开,打死我也不能开。咱俩前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可不是有意开罪你。你听我说,我挣的就是这份钱,让你挑了水,这份钱我可就挣不上了。”

老头儿两眼浑浑的,像两锅看不透的夹豆腐汤。看着他很像是不看着他。老头儿说的是实话。老头儿挣的这份钱就只是要看住他。他知道他不能把气撒在老头儿身上。这不怨老头儿。看老头儿那样子,也不怕他撒气。

他们也真想得出来,偏是弄来个老头儿。若是年轻点的,吵就吵了,争就争了。偏是个老头儿,让你一点奈何不得。

他不清楚老头儿说的头儿到底是谁。村长么,村长就像一只老兔子,他没这个胆。支书么,支书是个病瓤子,他连家里的事也管不了,还能管到这儿来?

09

那么就只能是四兄弟了。四兄弟真敢这么gān,四兄弟的权威会有这么大?他当初就怀疑现在还是怀疑。他不相信这一村的老百姓真会这么能听他们的,真会让他们这样摆弄。

他还是去找村长。村长居然找不到。他不相信村长是为此事躲了起来,可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躲得又很久。一连四五天,他都没能找见。

村长不露面,水却没了。水缸露到底,一家人仍得喝水,他咬咬牙,买回了一箱子饮料。幸好紧接着又下了一场雨。他用盆子、罐子、锅、连碗也用上了。雨虽然不大,但总算存了少半缸水。

水有了,可老婆却不gān了。泼死泼活地跟他闹。如果说以前闹起来还掺点假的话,这回闹得可是真格的。先是骂,后是哭,接下来便是摔。好端端的瓷碗,连着摔了四个。摔第五个时,他挡了一下,那碗就朝他飞了过来。他闪了一闪,碗蹭过耳朵,在身后的墙壁上炸开。很脆,很响,他愣了一愣,就由她了。一个人径自走出窑dòng,走出小院,一直朝山上走去。走远了,还听得见老婆的叫骂:“你娘的敬酒不喝喝罚酒,jī蛋壳画个酸眉眼,充的是哪路圣人!三张纸糊出驴脸,不知道你面子有多大!”

老婆没文化,骂起人来,却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一走进山林,全身的烦恼登时就少了许多。一眼瞅去,望不到头的一排排的树真是少见的好!那直哟,那高哟,那匀称哟,让人能瞅得醉了。

有时候,就让他直纳闷。这少土没水的山岭上,竟能长出这样的一片优质木材。

他清楚这些木材的价格。伐倒一根,从山上运到山下,直径三十公分的就足以卖到一百元!两三个人合伙gān,运的运,伐的伐,只需一天工夫,就可以搞到六七十根!这村的人,一年只要闹上这么两次,就是一次也行了。就足够一家人的吃穿玩乐。

于是,这个孔家峁是排进了这一带最富的村。在整个县里曾有过好些第一。在贫困山村是第一个脱贫致富,第一个电视普及村,随后又是第一个彩电普及村,第一个住宅全部翻新村……

靠水吃水,靠山吃山。除了这一山的木材,还有那随处可见的山果,各种各样的名贵药材,永远也打不尽的猎物……

当然,最容易,最实惠,还是木材。如今这世界上的人盖房都盖疯了。档次越来越高,用材也越来越好。木材炙手可热,抢手得很,在这地方,出手又极容易。只要你能弄下山来,钱就几乎等于进了腰包。

刚来到这里,在山林里第一次巡查时,差点没让偷砍偷伐过的情景吓呆了!

前山还看不出什么,越往后走,越到深山就越怕人,真让人触目惊心!他甚至无法估计丢失木材的数量。有一回,他在山后曾试着数了一回。走了不到五百米,就数了一千多根木头桩子!他数不下去了,久久地怔在那里。在一刹那间,他甚至想立刻就打辞职报告!他甚至担心自己被当成替罪羊!的确如此,假如在这儿gān上两年,只怕你跳进huáng河也说不清了。

想了好久,最终他还是留下来了。他不能走,他不能把这一山的木材留给别人,也不能把这一片木桩的责任留给别人。他写了一篇很长的现场巡查报告,把木材严重丢失的情况全都写了进去。然后一式五份,省里一份,地区一份,县里一份,乡里一份,一份给了护林站站长。

让他没想到的是,从打报告到现在,两个月过去了,竟连一份回声也没有!就只是站长来过,但对丢失木材的情况只字没提,对他那份报告也只字没提!

渐渐地,他才感到自己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了。

除了报喜不报忧怕负责任等等诸多因素外,这一山让人眼热、眼红的木材,足以让任何权力都变了形!

这一片成年的优质山林,有多少双眼都在直直地盯着!有多少人都在谋算着!

可把着这条路的护林员却只他一个!还有一个作为帮手gān着临时工的妻子!

“想挣大钱就当护林员。”他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把在这条路上,只要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钱就会滚滚而来!

四六分成,有人就把价钱开得如此之怕人!别说四六开了,就是三七开、二八开,就是一九开,这三个月的工夫就足能让你当个万元户!

他不是没这么想过。他真想过,想过好多次,有时候几乎每天都在想。他早就盼着买台彩电了。一口一口地省,一分一分地攒,攒了好几年了就是攒不来。攒钱的速度还没物价涨得快!当然,他想要的东西还多得是,收录机,洗衣机,电冰箱,摩托车,房子,老婆的户口和工作。他清楚,眼下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然而一想到这些的时候,眼前不知怎么着就会看到那些一个个死在战场上的战友,就会看到一座座镶嵌着英俊潇洒憨厚英武各种神态照片的坟头,就会看到自己被炸飞了那条血肉模糊的腿。他还会看到老婆神采奕奕地从邮局取回来的那一沓工资。虽然不多,可那是一个明证,他是一名国家gān部!

有时候,他也试着从反面去想。丢了木材,鼓了腰包,面对着自己的,也就只是那么一条路:别人同你四六开,三七开。但到了你手里的,也必得去四六开,三七开,甚至更多。你得用这些钱不断地去贿赂上峰,贿赂左右,疏通四面八方,打通各个关节。唯有这样,你才可能会稳稳当当,安然无事。否则,假如有一方不满意,顷刻间就会让你锒铛入狱,身败名裂!就算不会出事,你心里还会安稳么。柜子里压着三万、五万,甚至更多的这些不义之财。你还会有这种永久的,心安理得的平静么?

10

还有,你会去贿赂么?你能去贿赂么?你敢么?那些各个部门的领导,那些曾给你颁过奖,戴过花,曾给过你救济补助,曾给过你各种各样的荣誉的领导,你能拐着腿,一颠一颠地去给他们塞东西,塞钞票……

真是不堪想象!真要那样,他还能是个人!那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他不能,他没那个脸!

于是,他就努力去切断那些念头。

于是,他就像现在这样,招来了老婆的骂,招来了许许多多人的恨,连水也喝不上。有一次,全家整整断水三天,整天喝饮料,直喝得老婆孩子嘴上起燎泡!

到后来,连饮料也不再容易买到!他不得不把孩子老婆送下山去,一个人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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