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为如此,对中纺的这些领导们,他更多的是怀着一份内疚,怀着一份自责,他总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也许要不是因为有他,要不是因为他当着这个市的市长,眼前的这些人说不定早离开这里了。他们的日子会安稳得多、也平静得多。
反过来讲,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才使得他们在这几年里,在观念上来了一个根本的变化,从而使他们挺而走险,彻底腐化了?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们的老上级是个市长,他们同市长有着这么一层特殊的关系,有着这样的一座靠山,有着这样的一个后台,所以才借着这棵大树的yīn凉,恣行无忌、为所欲为、狐假虎威、羊狠láng贪?难怪新上任不久的市委书记杨诚会这么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领导班子早就该换一换了。
他默默地坐在主席台上,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眼前这十几张熟悉的面孔,他真的没法相信他们真的能gān出那么多让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怎么会呢?就在李高成表面上不多管中纺的这几年里,其实在暗中他从来也没有真正放弃过中纺的事情。只要一有机会,他总是要问一问中纺的情况。而中纺的这些领导gān部们,大事小事也常常来找他商量和汇报。不论是市里开会,还是逢年过节,他们也总是要来办公室或者家里坐一坐。中纺的事情他毕竟还是了解的,至少他还是心中有数的。绝不至于这一伙人全都成了腐败分子了,他竟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说实话,平时他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也绝不是个优柔寡断、好谋无决的领导gān部。这一点在市政府里可以说是有口皆碑、人所共知。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涉及到中纺的问题,他就觉得有一股扯不断、理还乱的感觉。就好像豆腐掉在灰堆里,打不得、提不得、丢不得、舍不得。
仅仅就因为是感情的关系吗?或者正像别人说的那样,就因为眼前的这些人都是自己提拔起来的,都是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过的同事和战友,所以自己自觉不自觉地也就成了他们无形中的后台和庇护伞?从而在无形中也就助长了他们的那种放肆和贪婪?抑或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们也感到他们已无从提拔和调动,随着年龄的越来越大,公司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离开这儿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既然什么也盼不到了,那就还不如实惠一些,这一面捞不上了,那就到另一面去捞上一把?因为市长的缘故,他们的仕途已彻底无望;但同样因为市长的缘故,他们在这儿不管怎么gān也不可能会有什么人敢来查一查,问一问。于是想怎么gān就怎么gān,想怎么捞就怎么捞。既然有个市长作着后台、撑着腰杆,那捞也是白捞,不捞也是白不捞,堤外损失堤内补,不捞才他妈的真正傻瓜一个!
他们就这么想的,也就是这么做得吗?李高成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些同样也默默地注视他的一双双眼睛,心里像祈祷一样默默地思考着。
这就看他们怎么说怎么解释了。
因为不管怎样,这个摊子是在他们手里给烂掉的,公司里的乱子也是在他们手里给捅出来的。
他们必须得有个jiāo待,也必须得有个说法。
8
八
准确的说,公司领导们的汇报是在下午5点20分开始的。
李高成的开场白很短,他知道他在老gān部活动中心对工人们的那些讲话他们全都听到了,职工代表们的发言和要求他们也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其实一切都不必要再说什么了,他这会儿要的就是解释、要的就是回答。
第一要说真话,第二要说真话,第三还是要说真话。这会儿你们谁也别再给我来什么哩格嘟,我就要真的。
郭中姚当时有点小心翼翼地说,时间也不早了,是不是先安排吃点饭,等吃了饭再汇报?
李高成瞧也没瞧他地摆了一下手,这会儿了还有什么心思吃饭!我这会儿要是跟你们一块儿去吃饭,那职工们会怎样看我和你们,中纺这个大门我还想不想出去了?
李高成在这里和刚才在工人们面前的心情和情绪是完全不同的。刚才他面对的是主人,是这里的中心,是一团熊熊的火,是一个他直接管不着也根本不害怕他的社会群体,而这个群体的喜怒哀乐事关他的荣rǔ与变迁,甚至会影响他的位置和仕途。面对着这个群体,他潇洒不起来,更轻松不起来,不能笑也更不能怒。每一个举止都得三思而行、慎而又慎,每一句话都得字斟句酌、瞻前顾后。而现在在这里,他则是真正的主人,他则是这里的中心,他也同样是一团熊熊的烈火。他面对着的全都是他的从属和下级,这些人他全都管得着,而且一个个都对他怕得要死。尤其是他的喜怒哀乐直接关系着他们的荣rǔ与升迁、位置和仕途。在这里他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愿意怎么来就可以怎么来,他一点儿也用不着去在乎什么。何况这些人还真的都是自己提拔起来的,何况自己还是一个真正管得着他们的市长和老上级。
见李高成这个样子,十几个人面面相觑,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几分钟后,郭中姚翻开一个本本来,两手有些发颤地戴上花镜,小心翼翼地瞟了李高成一眼说道:
“那就让我先汇报吧。”
也就这么一句话,直让李高成心里阵阵发酸。郭中姚真的老了,但却仍然还是以前那副对他总也恭恭敬敬、说一不二的样子。大概这也正是中国人特有的一种人际关系,只要你作过他的上级,你就永远会是他的上级,即便是他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即便是他已经成了你的上级,在他的心底里还依然会把你当作他的上级。正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也难怪为什么许许多多的领导一旦上任,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法子要把属于自己的人提拔起来,于是乎这些下级就会永远在心底里对你感思戴德,会刻骨铭心地感激你一辈子。否则,你就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恩怨分明真君子,知恩不报乃小人。谁要是跟自己的老上级闹矛盾,谁要是造提拔你的人的反,你这个人的人格就算彻底完了,一辈子也别想再在人面前直起腰来。而发生在我们gān部阶层里的种种弊端,是不是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人际关系所造成的?一朝天子一朝臣,gān部队伍越来越庞大,团团伙伙、圈子山头也越来越多,不管有多大的问题,只要一涉及到这种特殊的人际关系,人们就会望而生畏、望而止步,事情也一下子就会变得复杂棘手起来。李高成突然感到,自己是不是也正是陷在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里而不能自拔?事情还刚刚开始,就先自手软了、心软了。看来自己的感情早就有了偏向,屁股也早就坐歪了。要真是这样,那还怎么能彻底公正的解决问题?又怎么能让全厂的职工和gān部心服口服、畏威怀德?
一定要冷面如铁、公正严明,绝不能因为眼前的这几个人而冷落了几万工人的心。只要有问题,就绝不能心软,更不能手软。
郭中姚汇报得非常认真,也非常仔细,虽然是逐一反驳,针锋相对,却显得是那样得体、那样中肯。没有激烈的言辞,没有浮躁的牢骚,没有辛酸的委屈,更没有火爆的情绪。大概是早就有了准备,一条一条的都是那样充分、那样圆满,而且有理有据、有条不紊。
郭中姚的汇报和解释看来是代表了公司整个上层领导的意见和观点。郭中姚首先认为,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这些年来的亏损和负债,公司的领导是负有责任的,公司领导的观念这几年越来越老化僵化,市场意识太弱太差,在新旧观念的转换中,步伐太慢。一切都还是照老章程、老规矩办事,体制上是这样,管理上是这样,行为方式上依然还是这样。想变又不敢变,往前走一走,又往后退一退。老是想盼着上边下文、下指示,等着领导来说话。要是没了这些,就会觉得什么也不牢靠。所以在计划向市场转化的过程中,不只是慢了半拍一拍,而是远远没能跟上,甚至根本就没有去跟。郭中姚说,公司的许多领导,也包括他自己,这么多年来,就总是只想着往母亲的怀里躲。什么时候也是等靠要,等财政、等拨款、等投资;靠领导、靠国家、靠政府;没了就要,要不下就等,等不到就去找。听党的没错,听政府的没错。总想着公司是党和国家的,工人也是党和国家的,这么大的工厂,这么多的工人,这么大的摊子,党和国家还真会不管了?要真成了那样,那社会主义还要不要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宗旨还存在不存在了?一直等到国家和政府真的撒手不管了,一切的一切都得靠公司自己了,这才有些傻眼了,然而这时已经太晚太晚了,所有的一切也都来不及了。这种旧思想老观念,真是害人害己,害了工厂,害了国家,也害了公司里的几万工人。现在想起来真是让人痛心哪,如果早在十年以前、五年以前就有这种经验教训,就像现在这样彻底地转变了思想观念,我想我们绝不会垮成现在这个样子。五年就让我们几乎外欠了整整五个亿呀!连我们自己也没想到怎么会欠下这么多的外债……
说到这儿,郭中姚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哽咽不止,好半天也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唏嘘声,好多人都一把接一把地抹着眼泪。
说实话,李高成对郭中姚的这番话是很有看法的,这究竟是在发牢骚,还是在汇报问题?是,等靠要的想法确实是内陆省分转变思想观念的一个最大的障碍,包括工人、包括大中型企业的厂长经理,包括政府部门的领导gān部,可以说很多人都有,而且要想彻底转变很难很难,但你怎么能就此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来:因为国家撒手不管了,所以这些等靠要的大中型企业也就彻底完蛋了。一个大型企业的领导,怎么能随随便便地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来?对国有大中型企业,国家什么时候撒手不管过?别的不说,只说这几亿外欠的贷款,不全都是国家贷给你们的?国家和政府在财政那么吃紧的情况下,仍然一年几乎平均要拿出一个亿的资金扶植给你们这样的一个企业,怎么能说政府撒手不管了?这像一个大企业的领导说的话吗?但看着郭中姚泣不成声的样子,李高成不知为什么没能把这些话说出来。转回来一想,他真心实意就这么想的,你能说他想的这些没有一点儿道理吗?多少年了,他们就是一心一意听党的,听政府的。党叫怎么gān,他们就怎么gān,国家怎么计划,他们就怎么按计划行事。如今党和国家突然让所有的一切由他们自己来做主,让他们自己去找市场,让他们自己去安排自己产品的出路,他们能在一夜之间就完全适应这种变化吗?他们的心理能有这种承受能力吗?说实话,在党和政府面前,他们真的一直充当着一个孩子的角色,让他们突然离开母亲的怀抱,他们能够自立行走吗?应该说,这真的不容易。他把想说的话又咽回肚里,就让他说吧,让他能没有任何顾虑的把心底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掏出来,就是苦水也尽情地往外倒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