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反差为什么会这么大,今天见了这个,情绪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冲动和激越;明天再见到那个,思想立刻又会来个180度的大转弯。
是能力太差,还是太感情用事了?
平时的那些理智都到哪儿去了?假如中国所有的gān部都像自己这样,那政府的事情岂不是全都乱套了?
他让自己冷静了一阵子,然后给中纺公司挂了个电话,让马上通知公司的总经理郭中姚和党委书记陈永明立刻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想再见见这两个人。他想再次印证一下自己的感觉,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有什么人在欺骗瞒哄了自己。
不到半个小时,两个人便同时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两个人仍是那么一脸惶惑恭顺而又小心翼翼的神色,打招呼的声音他几乎都没有听得见。悄悄地进来,悄悄地坐下,又悄悄地眼巴巴地瞅着自己。那神态、那表情,就像两个孩子见到了严厉的父亲一样。
也就是这么一下,李高成的心里止不住地又颤了一颤。他突然觉得,自己眼下的这种感觉、这种情感,也真的就像老子见了儿子一样!
他禁不住地在心里责问自己,为什么一见到中纺的这些领导,自己脑子里生出来的第一个感觉就会是他们真的会变吗?真的会像人们反映的那样吗?真的会有那么坏吗?
总感到他们并不容易,总觉得他们还是像过去那样,总认为他们的本质很好,一句话,打心底里总是想护着他们,不想让他们受到伤害。
这便是你那个很难撕开的同事情结,那个永远也会绕在你心底里的战友情结。
也许,真不应该让自己来处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问题。既然是自己提拔起来的班子,那自己理应回避。否则,很可能让你陷入到一种两难境地,只会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但你回避了就能跳出这个两难的境地吗?你越回避别人很可能越会怀疑你的态度和立场,你越回避别人很可能就越会认定你的暧昧。而一个市长态度、立场不明朗,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个问题上将有很多人不会表态,你暧昧他会比你更暧昧。这是你市长的领地,你没有态度,别人最终只会看你的哈哈笑。好了当然是你的荣誉,坏了、出了事那你也只能自作自受。反正应该是你的事情,连你也不想管,别人又何必好腿插上一脚泥?
这也一样会让你进退两难。
看来最终还得你管,与其这样,迟管不如早管,被动管不如主动管。何况你是一市之长,像这样大的问题也只能由你来拍板定夺,你想躲也躲不了,想避也避不开。
没有事情的时候,似乎什么人也当得了官,连老百姓也说了,你要是连个领导gān部也当不了,那你还能于了啥!想想也没别的,无非就因为现在是和平时期。假若一旦有了事端,有了真正的大事端的时候,对一个领导gān部来说,可就真正到了考验你的时候了。能gān还是不能gān,将才还是庸才,真货还是假货,犹如真金见烈火,顷刻间就能显出你的原形来。
李高成想到这儿,便牢牢地盯着他俩,良久,才说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的话:
“好啦,事到如今,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也不必再绕什么圈子弯子了。我今天把你们这么急急地叫过来,就只问你们一句话,一句实话,一句掏心窝的话,一句一点儿也不掺假的话。你们各回答各的,用不着商量,也不必解释,也不必担什么责任。我就只问你们,中纺究竟有没有问题,你们究竟有没有问题,中纺的班子究竟有没有问题?到底有没有?如果有,究竟有多大?属于违纪,还是属于违法?我说过了,不要解释,不要辩解,简简单单,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
办公室里好一阵没有一点儿声息,寂静得就好像无人存在。
党委书记陈永明不断地向总经理郭中姚看了一眼又一眼,但郭中姚却好像陷入了一种旁若无人的沉思之中,好久好久,既没有看李高成一眼,也没有看陈永明一眼。从郭中姚的表情上好像什么也看不出来,既看不出紧张,也看不到压力,更看不到惊慌和害怕。郭中姚的这种沉思,就好像是一种一切都没有放在眼里,一切都不顾了的沉思。只是一种微微的伤感、一种微微的沉重、一种微微的沮丧、一种微微的绝望。然而正是这种微微的东西,却让李高成感到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自己的这些话是不是太让人无法接受、太让人感到伤心了?或者,是不是太让人感到屈rǔ、太让人感到难以回答了?
这真的很难回答么?
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两个字就足够了:没有。
我没有把国家的钱装在自己的兜里,也没有占过国家和企业的便宜,更没有化公为私,把集体的财产据为己有。
这没有什么不好回答的。作为一个国家的gān部,作为一个国有企业的领导,作为在这个国家、在这个国家的老百姓里有着相当威望的一个名称:共产党人,这个问题真的应该很好回答。
除非你已经确实做了见不得人的、有愧于这个身分和名称的事情。
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回答吗?也就是说,一方面我并没有做过那些利令智昏、以权谋私的事情,但另一方面,我确实也gān过那些见不得人的、有愧于这个身分和名称的事情。所以,这个看上去如此简单的问题,确实让人非常难于回答,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真的会有这样的回答吗?或者真的会有这样的答案吗?
李高成默默地瞅着眼前的这两个公司的主要领导,也一样好久好久一声不吭。他觉得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不应该说。因为他觉得只要他一说点什么,甚至一流露出点别的什么表情来,办公室里这种正颜厉色、栗栗危惧的气氛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他觉得有点顶不住心理上压力的好像不是眼前这两个下属,而恰恰是他自己。对一个始终漂泊在市场经济的风口làng尖上的企业领导,你有什么理由让他一尘不染、冰清玉洁?
以你自己来说,你能吗?你做得到吗?你能很容易地拒绝一次非参加不可的极其丰盛的宴会吗?你能轻而易举地把从各个方面各个渠道接踵而至的钱财礼物全都一gān二净地拒绝掉吗?你能同那些明知道有腐败行为却又找不出任何证据的gān部和上级领导保持距离、不进行一切来往吗?你能对那些有着特殊身分、于某一项工作有着重要作用的人物和上级领导的嗜好与要求严加拒绝、不予理睬吗?
再算一算你自己,每年每月从你手里批示出去的带有贿赂性质的礼品礼物有多少?只要你愿意,堂而皇之、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邀请你参加的饭局几乎时时都有!仅去年的一次不算大规模的商品jiāo易会,只是对那些港商、台商、外商的招待费、娱乐费。观光费、礼品费就有数千万之多!
如果有什么人或者上一级的领导问你这算什么性质的问题,你能不能用两个字一下子就回答清楚?
他不禁又想到了妻子昨晚给他说过的那些话,造成这种情况的责任大家都有,国家有、政府也有,没有理由只让中纺的领导来承担,也同样没有理由让你个人来承担。因为这本来就是集体的责任,并不是个人的责任。
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又一次想起了妻子的话。
办公室里依旧很静很静。
与总经理郭中姚的表情举止相反,党委书记陈永明显现出来的则好像是没有任何主见的东张西望。一会儿紧张地瞅瞅郭中姚,一会儿又偷偷地瞧瞧李高成,似乎想从别人脸上看到什么答案或暗示后,才知道自己该怎么来回答。
不过这也难怪,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陈永明虽然是个党委书记,但从资格上讲,郭中姚要比他老;从年龄上看,郭中姚也比他大;从能力上说,郭中姚也确实比他qiáng;何况如今是厂长经理负责制,在中纺公司具有法人代表身分的是郭中姚。所以一个企业的党委书记,如果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或者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自己的位置,往往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摆在了依从的地位。作为党委书记的陈永明,也许他早已把自己摆在了第二位,或者他以自己的准则,清楚这个时候只能先让郭中姚来说,只有明白了郭中姚的意图和想法后,他才能定好自己应该怎么来回答。从另一方面来说,陈永明的压力毕竟要比郭中姚小得多,因此陈永明能有这种表情和举止也就不难理解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郭中姚依然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陈永明依然是那样毫无主见地东张西望。
也就是在这时候,桌子上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几乎把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电话是吴爱珍打来的,这不禁使李高成颇感意外。平时妻子极少会这时候给他来电话,妻子知道这是他最忙的时候,即便是有重要的事情也很少会在这时候打电话给他。至多是告诉他的秘书一声,让秘书在他不太忙的时候把要说的话转告给他。这其实也是他们夫妻之间多年来形成的一种默契和规矩,尽量避免在双方工作都很忙的时候相互打搅。尤其让他感到纳闷的是,妻子知道他今天一早要见市委书记杨诚的,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里?
妻子的话语今天显得特别柔和,让李高成感到有点恼火的是,妻子好像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情。说了好半天家长里短、jī零狗碎的事儿,也没说到正题上。好在他这会儿也不便发火,其实也想拖拖时间,所以也就由着妻子有点不着边际地往下说。然而说着说着,便有些让李高成警惕了起来,他渐渐听出了妻子电话的来意。
“听说中纺的几个告状的,一大早就闯到你的办公室里去了?”妻子好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哦?你也知道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个堂堂的大市长,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妻子话里有话,似乎在告诫他什么。
“那也不会有这么快么,要是没人给你通风报信打报告,你哪能人还没走就什么也知道了?”李高成也话里有话,但却说得含而不露。
“有这么多人关心你盯着你,也不见得都是坏事。”说到这儿,妻子的口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哎,高成,说正经的,那几个告状的都还在你那儿?”
李高成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还在你那儿,那我就长话短说。”妻子当真了,话音也压低了许多,“真是怕出来的láng、吓出来的鬼。你看看,这不说来就来了。你去了一趟中纺,所有的事情不都朝着你来了?这个责任明摆着不就是想让你一个人承担么?我问你,到目前为止,杨诚没有给你打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