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书记,刚才你给杨诚也是这么讲的?”李高成好像有些没听明白似地问道。
“我知道你有顾虑,但该说的还是要说的么,顾全大局并不是就不要立场和原则,该旗帜鲜明的时候就得旗帜鲜明,这一点你就不如人家杨诚。”严阵直言不讳,听语气他对李高成和杨诚的观点看法好像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给他说得很明白,这都是我个人的看法和意见,我还没有同你商量,要不我怎么会先叫他然后再叫你。”
……
电话挂了好一阵子了,李高成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让他没想到的是,一样的话,严阵同时说给了两个人!他实在难以想象杨诚在听到这些话时,会有一种怎样的想法。让李高成深感不安的是,杨诚在听了严阵的这些话后,会不会以为严阵说的这些情况,以及严阵的这些想法和观点都是从我这儿得来的?
如果杨诚要真是这么想的,或者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杨诚必然会认为是你拿严阵来压他,让严阵开口说你不想说和无法说的话,说不定杨诚还会认为你在中纺的问题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和事情。要不你怎么会让省委常务副书记严阵打来电话,而且还那么急,居然把电话打到了常委会上!
难怪杨诚接完电话进来时,连看也没看你一眼。
想想让谁也没法解释,如果要是没人给严阵打招呼,严阵又怎么会这样着急地把他俩从常委会上叫出来?
严阵为什么会这么着急?一个市里的企业闹事,事实上也并没有闹起来,一个省委常务副书记,八杆子都还挨不上呢,却为什么会这么着急?
是因为省委省政府对此事的重视?或者是因为省长和省委书记都过问了这件事?抑或是因为如果这件事真要是闹大了以至闹到上面去,极可能会影响到他的下一步?
当然还可能有别的什么原因,比如有什么人给他打了招呼,比如与此事有关的一些人找了他,比如还有更高的领导给他去了电话……
当然,说不定还可能有牵连他自己的一些事情……
……冰山一角!不知为什么,李高成脑子里突然又跳出了杨诚说过的这句话。
陡然间,他不禁产生了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
几天来一种萦绕在心头的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东西,此时渐渐地清晰起来:假如中纺的问题只有上访材料上所反映的五分之一、十分之一,那对中纺的gān部来说,也一样是个上了极限的数字!
这个数字不只是检查、撤职、处分的问题,而是要判刑、坐牢、甚至是杀头的问题!
杨诚的话有些令人可怕,中纺公司总经理郭中姚的话似乎更令人恐怖:
“……哪儿都一样,真查就真有问题,不查就没有问题,小查是小问题,大查就是大问题!”
查与不查,是死是活,有问题没问题,有责任没责任,是检查还是坐牢,是处分还是杀头,看来焦点就集中在这里!而关键的关键就在领导身上!
就目前来看,这关键的关键很可能就在你身上!
或是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或是货真价实,或是败絮其中;或是苟且偷生,或是一世英名;或是万人所指,或是八面威风!
非此即彼,别无选择。在这个问题上绝没有任何中间道路可走。
怪不得人们一提起这事来,全都是一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怪不得一个堂堂正正的常委会竟然能开成这个样子。
……
李高成一边想,一边默默地走回会议室。
当他在位置上坐稳,终于抬起头来时,才发现会场上竟是这样的沉寂,紧接着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一下子警醒了起来。
他明白,此时此刻他必须表态,必须把自己所有的观点和看法全都明白无误、清清楚楚地给大家讲出来。
第一,中纺的问题确实非常严重。
第二,中纺的问题已经不能再拖了。
第三,中纺的问题必须尽快落实和调查。
第四,中纺的问题如何解决应该尽快给中纺的工人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
16
十六
常委会一直开到中午一点四十分左右才结束。
中间没有休息,没有吃饭,也没有人提出休息和吃饭的事情。
李高成在会上的表态性发言仅仅只有十分钟,却极大地影响了会场上的气氛。
李高成一说完,杨诚马上表态完全同意李高成的看法和观点。
两个人的意见一统一,会场上立刻就热烈了起来。人们竞相发言,有激烈的,也有稳妥的;有偏激的,也有保守的。但大的方面基本上都一致,那就是必须下大决心,尽快彻底解决中纺的问题。尽管大部分人的发言也都还是老一套,什么国有企业的问题是个普遍性的问题,我们应该以中纺为例,真正找到解决国有企业问题的规律性;什么工人有工人的想法,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对两方都应该正确对待、正确理解;什么解决问题应该本着发展企业、扭转困境的目的,不要采取一棍子打死的态度,一下去就让领导gān部全都靠边站,就认定他们有这有那的问题,既要调动工人们的积极性,也要保证企业领导的合法权益……等等等等。然而不管怎样,大家都表现得非常积极,表现得非常关心,表现得非常有责任感。
会场上一冷一热,气氛的反差如此之大,让李高成深感意外。不过渐渐的他也就有些明白了,这一切的变化也许还是因为那个电话的作用。他接了电话一回来就表态,市委书记也一样急急跟着表态,极可能就是那个电话的效力,因为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个电话肯定不会是一般人打来的。
于是人们也就笃定地认为,一定是某个领导来了指示,所以才让两个领导有了这样的变化。
主要领导人有了变化,主要领导人的意见一致了,大家自然也就没什么可顾虑了。领导的意图明确了,大家也就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于是会场的气氛自然而然地就热烈了起来。
看着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李高成的心态却始终是悲哀的,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这些人都怎么了?那种责任感和忧患意识都到哪儿去了?一个数万人的企业连工资也发不了,他们心里好像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然而某个领导的一句话,或者某个领导的一个什么意思,却能让他们整日放在心上,一刻也不敢放松,一刻也不敢怠懈。数万人的生死存亡好像与他们并没有什么根本的联系,然而一个领导的态度却可以决定他们的所有行动和思想。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是为了领导?还是为了这个国家、这个政党、这个国家的老百姓?他们好像已经没有了这方面的意识,于是对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迟钝了、麻木了。
如果连这个也颠倒了,连这个也分不清,连这个也可以麻木不仁、依违两可,那么你们这些领导gān部的存在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你们的所作所为又还有什么意义?
李高成突然感到,一个国家,一个政府,要真正做到民主、公正、道义、平等、公开、透明、正直、正义……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到了中纺老厂长原明亮的那句话:
“我gān了一辈子了,什么事情也看清楚了。像咱们这样的国家,尤其是像咱们现在这样的体制,关键的关键就在领导身上,最最重要的问题其实就是gān部问题。一个单位必须领导gān部本身过得硬,如果领导gān部本身出了问题,这个单位也就彻底完了,没有别的,就因为在这个单位里并没有人能管了他们。只要上边的人不管,下边的人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那么,我们呢?
作为一级政府的主要领导出了问题,上边若要有人撑腰,那么这些下级们又能拿你怎么办?而一旦这个政府的主要领导出现问题,那么这个政府岂不就非常非常危险了?
多少年了,我们同社会的关系好像一直就是这样:领导gān部管理社会全靠个人的素质和魅力,及其本身的自我制约能力。所以就常常会出现这样的一种现象,一个好的领导gān部,可以让他所管辖的区域艳阳高照、莺啼燕语;而一个坏的领导gān部,则可以让他下属的地方天愁地惨、疮痍满目……
数以万计的工人们在啼饥号寒,而我们却在斤斤计较着个人的荣rǔ得失、仕途升迁。久而久之,我们还有什么领导能力,又还能去领导谁?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了这么多,也许是因为前天晚上工人们给他的印象太深刻、太qiáng烈、太难忘了,所以才会引起他这样的思考和忧虑。
他也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常常会出现这样自相矛盾的举止和想法,而且反差竟会是这样的大?每当他见到听到工人们的眼泪和工人们的倾诉时,他就会不由自主、毫不犹豫地站到工人们一边,发誓要为工人们的利益而去斗争和奔波;然而转过来当他听到看到公司领导的汇报和难处时,却又让他感到是这样的值得同情和感同身受,总是觉得他们太难太难了,应该给他们以宽容和理解。面对着这样的感觉,究竟是自己的立场有了问题了,还是自己的感情不对了?
看来他真的得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了。
尤其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眼前的这些常委们身上,那就更是大谬不然、大错特错了。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自己在这个问题上还含含糊糊、犹犹豫豫的,又能指望谁来替你代过,正义执言!
既然所有的人都认为是你自己的事,那就让你自己来吧。
看来也只能是你,你别无选择。
一切都是由他提议,先是确定了解决中纺问题的总的意向和方针:在争取努力恢复生产和不影响生产的同时,马上派一个工作组进驻中纺,着手对中纺的问题进行全面审计和清查;其次是确定了中纺问题的性质和对其进行全面审计清查的基本立场:清查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整人,更不是搞运动;再其次是确定了审计清查的方式和原则:在审核中要对事不对人,在问题最终没有结论时,对所清查的情况要严加保密,以免引发和增加工人中的不稳定因素;还有,确定了派驻中纺工作组的人员组成和结构以及职权范围:工作组人员的组成应以审计局和财政局为主,工作组的主要目的应以审核清查经济问题为主,人数暂定为三十人;另外还确定了工作组的责任和纪律:严禁吃请,铁面无私,既要一尘不染,又应刚肠嫉恶,既要谨言慎行,又应宠rǔ不惊。工作人员驻厂期间,一律不准在公司吃饭或在公司约定的地点吃饭。对所清查的问题严禁外泄给别人,尤其是在清查期间严禁同当事人私下约会,如有这方面的问题,一经发现,立即严肃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