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子了,李高成才明白范秀枝为什么认不出他来:范秀枝的两只眼睛上都布满了厚厚的一层云翳,她可能根本就看不清任何东西,几乎就是在凭声音分辨人和人的位置。
老厂长原明亮本来要把李高成的来意和身分介绍给她,但被李高成制止了。不知道更好,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同,这样反倒更好些,也许还会了解到一些更真实的情况。
好一阵子才算把那个大哭大闹的孩子哄得安静下来,孩子真的是饿,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不知什么东西。
屋子里顿时显得非常宁静。
但面对着范秀枝这样一个劳模的家庭状况,李高成好久也不知道该给老人说些什么。能说什么呢,没的可说,也真的没法说!
“老人家,我们是市里派来了解情况的。”这时郭副市长说话了,他竭力用平和的声音给老人介绍道,“市里对咱们公司的情况非常关心,你是公司里的老劳模,所以我们也就特别想听听你老人家的意见。”
范秀枝浑浊的眼里和满是皱纹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仍然是那样茫然地呆呆地面对着眼前这几个她看不清的身影,好半天才说了一声:
“唉,我们的意见顶个甚用?政府说个甚,就是个什么。我们这些当工人的,跟着照办不就是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工人不就是听政府的,不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跟着政府过来的。政府说甚就是甚,我们没意见。”
“现在厂里有了困难,你也知道的,停工停产,工人们也领不到工资,连你们这些离退休的职工gān部,生活上也没了保证。老人家,你对这些就没什么看法?你也没听到工人们有什么说法?这个厂子是咱们工人的,这么大的事情,咱们当工人的也应该想想办法呀。”郭副市长继续开导着说道。
“看你们说的,一听就是些外行话。”老人对郭副市长的这一番话显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知道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有些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没关系,都是自家人。”老厂长原明亮说了一句。
大概是老厂长的话终于让她放了心,她止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这个厂子什么时候会成了我们工人的,这么多年了,谁听过我们工人的,要是听我们工人的,厂子还能成了这样。”范秀枝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的话也同样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对这个世界绝望了的人,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话说到这儿,似乎再也进行不下去了。良久,李高成才没话找话地问道:
“你在厂里gān了一辈子,又是老劳模,每个月的退休金有多少呀?”
“乱七八糟地算下来,要是不扣不缴的,差不多有二百多吧。”
“二百多!怎么这么一点儿!”
“就这也五六个月没发过了,唉,到了这会儿,也早不指望它了。”
屋子里一阵寂静,李高成好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副市长有些难过地问道:
“老人家,厂里停产了,家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找活gān去了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老伴呢,也找活gān去了?”
“不gān咋呀,我这眼睛是不行了,要是眼睛还行,还能就这么整天坐在家里。”
“老伴多大了?”
“小呢,刚过70。”范秀枝平平静静地说。
“年纪那么大了,还能找什么活儿gān呀?”
“找下甚算甚,前两天帮着给人家收拾家,这两天跟儿子媳妇一块儿卖jī蛋。”
“……卖jī蛋!在哪儿卖jī蛋?”李高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一个70岁的老人怎么会去卖jī蛋?
“在自由市场上呗,先到jī场买下jī蛋,然后再到市场卖么。”
“jī场都在市郊,离自由市场很远的呀,这能赚了钱吗?”郭副市长也不禁感到有些吃惊。
“能,一斤jī蛋差不多能赚一毛钱。老头子和儿子骑车一人一次能带百十来斤,两个人运,媳妇卖,闹好了一天就能卖完,刨去破的烂的,也能赚个二十三十的。”听范秀枝的口气,就好像自己的老伴像个小伙子一样。
“70多的人了,还能带了那么重的jī蛋吗?”
“能,老头子身体好着哪。”范秀枝的口气仍然像是在夸一个身qiáng力壮的小伙子,“一来回七八十里的路程,比儿子跑得还快。就是大前天让汽车闪了一下,两篓子jī蛋差不多全给摔烂了。老头子回来哭呀哭呀,一直哭了大半夜。其实那些摔烂的jī蛋,差不多全都让他用塑料布裹回来了,又是冬天,并不怕坏的,够一家子吃好多天了。可老头子就是心疼得不得了,哭得就像个小孩似的,说这一篓子jī蛋让他们这么多天全都白gān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过一辈子了,还真没见老头子这么哭过……”
范秀枝仍然是那样毫无感情、毫无表情地说着,然而那一双布满云翳的浑浊的眼里,眼泪却一颗一颗地滴了下来。
原明亮悄悄地转过脸去,使劲地在自己的脸上抹着,郭副市长的眼里也止不住地涌出两行泪水。
还需要再说什么呢?还能再说什么呢?面对着这样的一个老劳模的晚年,你还能说出什么!
李高成最终也没说出自己究竟是谁,他觉得他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
“老人家,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市里一定会尽力解决的。市里这次派我们来,就带了救济粮和救济款,像你家里这种情况是完全符合救济条件的。”郭副市长很真诚也很动感情地说道。
“不用!”范秀枝用很硬朗的口气一口拒绝了郭副市长的话,“有甚困难?家里这么多能gān活的人,能有甚困难!比起文化大革命、1960年那会儿,这算个甚困难。厂里比咱困难的人家多的是,要是连咱这样的家庭也救济,那得救济多少人呀。再说,咱还不是个政府树起的模范么,当了一辈子模范,到了这会儿了倒还要国家和政府来救济,那不是遭人笑话么?要让别人知道了,那还不是给国家给政府丢脸。前些日子我就给原厂长说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这个家就不要救济。我给家里人也说了,人不能忘本,我这条命可是共产党给的,当年是解放军从我饿死的娘怀里把我抱出来的,想想我怎么能要共产党的救济……”
一番话又把里里外外的人说得掉了眼泪。李高成qiáng忍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末了,李高成问道:
“老人家,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吗?像你的眼睛,市里可以出药费给你治好的,这种病花不了多少钱的。”
“人老眼花,再看又能好到哪儿去。唉,要说要求……”范秀枝想了好半天终于说道,“既然你们问有什么要求,那也不怕你们笑话,就让我给政府提一个吧。”
老人一边说,一边摸摸索索地从chuáng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张单子来,然后颤巍巍地递给了李高成。
李高成看了好半天,才看明白这原来是一张购书单。
范秀枝同志:
您的事迹和照片已编入《中华劳模大典》,这是您及您全家人的光荣,
首先请接受我们向您及全家表示衷心的祝贺!
您为党和人民的事业默默工作无私奉献,您的功绩祖国人民将永远不
会忘记!载入史册启迪后人,是人生之辉煌和荣耀,也是您及您全家人心
血和汗水的结晶!
望您接到通知后,按照预订汇款通知,请您尽快寄来书款,以便您珍
藏留念。
如有困难,可同单位领导联系给予报销。
这个要求再简单不过了,范秀枝拿不出这笔不到百元的书款来,希望能让单位给她报销了。
老人家说,她一辈子获过近百次奖,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让儿孙们把这些都给忘了。等到有朝一日她不在世了,后辈们一看到这本书时,还知道他们的前辈里头,曾有过这么一个女人没给他们丢过脸。就算这个厂子垮了,毁了,后辈人也清楚不是垮在咱手里,毁在咱手里的……
李高成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下走出来时,眼里的泪水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
77岁的老工人王英烈,身板硬朗得没人会相信他已经是个近80岁的老人,更没人相信他是一个缺一条腿的残疾人。
眼不花、耳不聋,鹤发童颜、声如洪钟,虽然腰有些佝偻了,但个子仍然比李高成高出一个头还多。他一眼就认出了李高成,然后一拐一拐地扑上来,一把握住李高成的手,好久好久也不肯放下来。
“李市长,李市长,公司成了这个样子,政府一定得认真管管,一定得认真管管呀……”老人就像个孩子一样,见了李高成第一句话就这么又哭又嚷地说道,“大伙整天盼呀盼呀,说这么大的公司国家还会不管吗?可盼来盼去,就是盼不来你们,就是盼不来你们呀。后来大伙就说了,如今的李市长,可不是早些年的李厂长啦,人心是会变的呀。人家这会儿怎么还会想着你这么一个公司,这会儿靠的是市场,谁还靠你们工人呀。我不相信,我死也不相信,别说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就是资本主义国家也不能不靠工人呀。共产党的天下,不就是靠着工人农民撑着吗。这么多年了,咱们工人什么时候跟政府有过二心?就是文化大革命工人们也没造过反,也没想夺过权呀。1967、1968年那会儿,厂里死了那么多工人,还不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为了保卫共产党!我对他们说了,李高成他不是共产党的市长吗?他这个市长能不归共产党管吗?这么大的一个工厂他都不管,那共产党还要他这个市长gān什么?冲着1989年chūn夏那会儿他在厂门口说的那番话,李市长会是你们说的那种人吗?我1939年就到了这个厂子,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要是看人看得走了眼,这辈子不就白活了……”
王英烈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说着,要不是他的女儿跑过来打断了他,谁也不知道他要说到什么时候才能打住。
王英烈五十来岁就死了老伴,一直没有续娶。如今他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跟女儿女婿在一起的还有他最小的,也已经二十七八了的外孙和外孙媳妇。再加上一个重孙、一个重外孙,一家七口四代人,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里。说是两室一厅,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厅可以接待客人,中间这个六七平米的厅里居然放着一张双人chuáng!老人每天就跟重孙唾在这个不足七平米的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