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老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会议室里一片啜泣声。
良久,老人像是发疯似的哭着喊道:
“李市长,李市长!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有,真的什么要求也没有!他们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就是再腐败我们也认了,就让他们腐败去吧,没人能管了他们,我们也就不管了。可不管咋腐败,只要能让工厂开了工就行,只要能让我们上班就行哇!我们这些工人没别的本事,不会偷不会抢,不会坑蒙拐骗,就会gān活,就会卖力气呀!别让公司再停产了,千万不能让公司再停产了,再停产这个公司真的就要垮了呀!要是到了那一天,让我们这些工人都去靠谁哇……”
老人再次嚎啕大哭。会议室里好多人也止不住地跟着哭出了声。尤其是围在会议室外面的人群里,那一片恸哭声在会议室里竟也清晰可闻!
李高成也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在工厂gān了一辈子的老工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说老工人说的话对不对,只老人家对公司的那份感情和真诚,就足以让所有的人感慨不已。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人吗,而有这样好的工人还不能把公司搞好,那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世人!
还有一点qiáng烈地戳割着他的心扉的,便是老工人对公司领导的那种态度!他相信老工人的话不会有假,但有一点还是让他无法接受,经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领导班子,真会这么腐败,真会让工人们这么无可奈何吗?
接下来是原来的老总工程师张华彬发言。
老总工张华彬也明显地老了。这个国民党时期毕业于名牌大学西北工学院纺织系的高材生,年轻时可谓仪表非凡、卓尔不群。国民党败退时,对他恩威并举,力劝他到台湾组建一个大型纺织企业。当时连机票也给他买好了,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留了下来。自留下来以后,在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中国的纺织企业。他先后在几个大纺织厂gān过总工,陕西纺织厂、山西纺织厂、吉林纺织厂、晋华纺织厂都有他留下的足迹,这些纺织厂的创建史册上也一样有他洒下的血汗。在新中国的纺织行业中,他是名副其实的可以称作元老的功臣。自他来到中阳纺织厂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到他离休。他本是江苏人,生在鱼米之乡,却在huáng土高原上吃了大半辈子的高粱玉米。即便是现在,也仍然生活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宿舍区里,而他这辈子以及他的子孙后代也可能就永远生活在这里了。
李高成晚上赶来时,听说张华彬也参与了此事,对他的行为是很有意见和想法的。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老领导,一个从事纺织行业几十年的老总工,一个深知这个企业艰难的行家,是绝对不应该跟工人们一块儿起哄的。何况当时起用现在的这几个公司领导时,你的反对意见就是最多的。如今同工人们搅在一起闹腾,不是明摆着有报复的嫌疑吗?即便是为着这一条,就是公司领导有什么不对或是做错了的地方,你也应避嫌疑而绝不该来的呀。你是懂得这些的,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同一般的群众划等号的。
然而当他现在看到老总工张华彬时,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没想到几年不见,张华彬居然会老成了这个样子。头发几乎全白,脸色也暗了许多,那双灵敏的大眼也有些浑浊了。像张华彬这样的知识分子,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李高成的想象中,张华彬的晚年生活应是充实而幸福的。他在公司里德高望重、威信极高。工人们对他尊重、敬佩,公司里也一样会离不开他,凡事都会同他商量,请他想办法、出主意。他不会孤独、寂寞,会生活在一个很好的环境和氛围里。一个南方人,一个南方妻子,在生活中会很好地得到照顾和享受。他自己也懂得养生之道,知道应该怎样保养自己。他会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质量。他会面色红润、步履矫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而眼前的张华彬,怎么会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李高成心疼了起来,这本是中阳纺织厂的顶梁柱呀,可以说如果当初没有像张华彬这样的一批知识分子的努力,也就不可能有中阳纺织厂今日的规模和往日的辉煌。作为一个市长,一个他们的同事,一个曾受到他们许许多多的支持帮助的老领导,本应该给他们更多的关怀和温暖的。一时间,他不禁又感到分外的惭愧和内疚。
张华彬虽然明显的老了,但一说起话来,还是立刻让人感到他语言和思维同别人的不一般。人老了,他的脑子并没有老。他的话简明扼要,又极具条理。尤其是能追本穷源、以理服人。
张华彬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人为的因素造成的,还是客观的原因带来的,或者是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但不管怎样,都已经到了必须尽快拿出对策的关头了。如果再这样自由放任、随意推倭、优柔寡断、置之不理,以至于闭目塞听,随其自生自灭,那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是什么职务,都将是对国家和人民最大的犯罪!这也同样是一种深层次的腐败,而这种深层次的腐败所带来的后果和灾难将会更可怕、更严酷、更持久、更巨大!假如还有人对这种话不以为然,那就请他到公司的厂子里看看去。现在有些厂已经停产十几个月了,若再停产十几个月,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这些厂子就再也别想开工了。这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蛊惑人心。如果一个厂两三年不开工,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个厂其实也就等于没有了,不存在了。机器会锈坏,零件会丢光,设备会腐蚀,与其相关的一切设施都会丧失功能。如果再要开动起来,几乎就等于要再建一个这样的工厂!如果把这样的一个公司就这么无声无息。任何人也不担责任的消失了、糟蹋了,这不是最大的腐败是什么!在任何一个国家里,在任何一个历史上,都不会容忍这样触目惊心的行为!这都是人民的血汗呀!李市长!你也是中纺的老领导,我想这一点你会更明白!还有,这两三万的职工,也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把他们全都推到社会上去吗?我们能忍心、能不在乎吗?看看现在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整个的成了一个贫民窟啊!犯罪在这里滋生,骚乱在这里形成,组织在这里消失,道德在这里沦丧,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么?我们不是希望社会稳定么,在这样的一个贫民窟里,又怎么能稳定得了?真让人看着揪心哪!美国人早在20世纪初就提出了要消灭贫民窟的问题,他们在那时就指出,假如再对这样的贫民窟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那么贫民窟将把我们消灭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而我们不仅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问题,甚至还不断地在我们手里诞生着新的贫民窟!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什么“各显其能,自谋出路”,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政治流氓,那也是恶棍帮凶!当工人们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国家,都奉献给了党,都奉献给了工厂,而今天他们已一文不名、真正无力自救时,让我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能这样对待他们吗!你让他们怎样去“物竞天择”,你又让他们怎样去“自谋出路”!这样做公正吗?公平吗?
整个会议室和大院里都静悄悄的,张华彬的发言似乎qiáng烈地震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李高成再次深深地被触动了。说实话,他真的没张华彬想得这样深远,想得这样深刻。有些问题他有时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过,但从来也没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来看待这些。所以当今天张华彬把这些问题毫不留情、也毫不客气地全部指出来时,那种震撼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的失职,正如刚才一些工人斥责他时说他的那些话:“我们要是不准备去,你这个当市长的会来吗!”说真的,自从当市长以来,自己整天都gān了些什么?除了开会还是开会,除了文件还是文件。迎来送往、官样文章,成天泡在上边,想下都下不来。就算下去了,也总是被一大群领导gān部们包围着。听听汇报、看看介绍,让人领着到几个指定好的地方走马观花般地转一转、遛一遛,然后吃吃喝喝,chuīchuī拍拍,一切就算完事大吉。真正思考问题、发现问题、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时间又在哪里?真的还不如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对国家的一些问题思考得多,关注得多。文山会海淹没了思维,酒池肉林埋葬了自我,位置越高,抬轿子的人就越多。真个是吃饭有人陪,路上有人追,睡觉有人等,办公有人催,哪还有时间运思和谋虑!
有时候,你一个市长,还真不如一个一般的公民。面对着这么多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期望的表情的职工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就在前些日子里,他还刚刚批示过一个文件,文件要求下岗职工自qiáng自立,不断完善自我,更新知识,增qiáng竞争意识,积极参与培训,以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从而使自己能尽快重新上岗。当时他还觉得这个文件不错,所以特意批示给了有关单位,要求下发给各个厂矿组织讨论学习。然而今天到了这个地方,面对着这些职工gān部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批示和想法是多么的肤浅和不负责任!就像眼前的中纺,就像在中纺gān了一辈子的这些工人,他们也一样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一辈子为党为国家,一辈子靠党靠国家,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也真是这么gān的。一辈子就是接线头,一辈子就是扛棉包。多年来,对他们我们要求的也是兢兢业业,忠于职守,gān一行爱一行,甘作一颗螺丝钉。而如今,面对着这么多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可以说是一无所长的工人,你能就这么毫不负责地把他们推到市场上去吗?你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要求他们自qiáng自立、自尊自爱吗?
想到这儿,李高成突然记起了不知什么人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能找一个多年被铁链锁脚的人,将他释放,把他带到起跑线上然后说,“你可以自由地与别人竞争了,”而且仍自信你做得完全公平。
确实如此,你能这么做吗?你忍心这么做吗?
平日里,每逢开会时,不管谁发言,他总是会不断地插话和发表自己的感想体会。而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却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真的说不出什么。
他只能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着。
老总工继续在声声激越、忧深思远地说着:
“……今天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为这个公司操心,还在关心着这个公司的前程。等到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个公司彻底地垮了,工人们完全绝望了,还会有什么人在这么大冷的天去找领导吗?还会在这零下二十几度的寒风里,一动不动地给你们领导汇报情况吗?到了那时候,还会指望工人们什么呢?当工人们的这些激情一点一点地被泯灭时,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热爱这个公司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们的国家充满信心吗?还会像以前那样满怀激情地跟着我们的党去进一步地深化改革吗?这不仅仅是把一个公司给糟蹋了,其实也是把工人们的那颗爱国心给糟蹋了!我一点也没说重了他们,看看这几年,他们这些当领导的,都在这里gān了些什么!1990年国家贷款8000万,结果亏损1200万;1991年国家贷款6000万,结果亏损1400万;1992年国家贷款5000万,结果亏损800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亿,结果亏损近2000万;1994年国家贷款8000万,结果亏损1600万;1995年国家在银根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仍然贷款6000万,结果预计将亏损2000万!这真是一个跳不出去的怪圈,贷得越多,亏得就越多!为什么?这些亏损究竟是怎么亏出来的?不合情理,也不合规律,太让人深思了。就这么几年来,刨去外面拖欠的我们的债务,这其中一大部分是根本要不回来的债务,我们的外债总额。加上利息已达到五亿八千万!其实真正的数字比这个还要多得多!到底是怎么欠下来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们真的该问一问了,也真的该查一查了。是,也有我们国有企业体制的问题,包袱太重,成本太高,机构太大,管理机制太死,个体和乡镇企业同我们的竞争太不公平等等等等。但这能是唯一的原因吗?同我们的情况一样的大型纺织厂有很多很多,像陕西、像山西、像吉林、像山东,人家的那些大型纺织企业为什么都能越搞越活,越搞越好?而偏是我们这样一个身在产棉区的纺织行业,却每况愈下、越来越差,以至停工停产,欠债近6个亿!我们的技术不行吗?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本科大学毕业生,有二千多名,技术员有一千五百多名,工程师有八百多名,留学生有二十多名,这是任何一个乡镇和个体企业根本无法相比的。我们的设备不行吗?从八十年代起,中纺的设备改造工程几乎就没有停止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多亿,便全面彻底地完成了中纺设备改造工程。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中纺的一些设备也仍然是一流的,再用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它也不会落后,这也同样是个体和乡镇企业根本无法相比的。我们没有市场吗?别的不说,只我们生产的宽面白棉布,国内的市场就一直供不应求,有多少马上就会要多少。国外也是如此,我们的产品有着很qiáng的竞争力,同样是供不应求。从质量上讲,更不成问题,我们中纺的产品始终有着极高的信誉,老百姓对我们的产品非常信赖。这一切,也都是乡镇企业和个体企业根本无法相比和难以企及的。包袱太重,我们完全可以想办法减轻它;成本太高,我们的质量优势可以抵消了它;机构太大,我们不是正在jīng简机构吗?管理机制太死,国家那么多的优惠政策不正是要撕破种种羁绊,搞活国有企业吗?只要你一心为公,只要你真是当官为民,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最大的症结就在这里,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里的领导们身上,他们整天都想了些什么,整天又gān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