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_张平【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平

  过去是所有的单位都想方设法地向这些企业伸手要钱,如今则好像是所有的单位都在想方设法地bī着工人去上访告状、闹事造反!

  究竟还有多少人真正地为着这个国家考虑,为着这个党负责,为着全体老百姓着想?

  尤其让李高成感到愤怒异常的是,一个在公司gān了一辈子的女工,在得了这种不治之症的情况下,在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gān部居然一个也没来这儿看望过!

  李高成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还是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像鸽子笼一样的被切成好多块的平房,还是这个只有两米长一米多宽的,用塑料布撑起来的用来住人的过道,还是那个只有两三平米左右的“院落”,还是那个半截锅台都伸到了街面上的“厨房”……

  惟一不同的是,生病的母亲和刚生了孩子的儿媳妇一同住在了平房里,而儿子则代替了母亲,住到了那个当作“卧室”的过道里。

  没有电,代用的是四五十年代农村才用的小煤油灯。没有水,“院落”里增加了一个如今农民都不用了的旧水缸。既用于取暖又用于做饭的是一个很小很浅的蜂窝煤炉子,可能是为了省煤,即使在很黑的屋子里,也看不到亮光。房檐下的一个角落里,堆着大概还有几十块蜂窝煤,要靠这一些煤块熬过chūn节,看来是远远不够。而如今要拉一车蜂窝煤,少说也得近百元……

  只有到了这种地方,也许才会清楚钱的金贵。一百元,对这样的一家人来说,想挣到它,可真是非常非常的不容易……

  媳妇刚生了孩子,难产住院又几乎花gān了家里本来就不多的积蓄。儿子就这么一个老老实实的后生,工厂开不了支,gān别的一没技术二没钱。因为怕丢掉这份工作,即使发不了工资,也一直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你让这样的一家人怎样去自谋生路?又怎样能自食其力?

  别说一百元了,就是十元二十元,你又让他到哪儿挣去?

  于是这个年近六十,在纺织厂gān了几乎整整一辈子的纺织女工,在那么点微薄的退休金都无法领到的情况下,在浑身是病,浑身是伤,尤其是在肺癌已经到了晚期的病痛中,在那样恶劣的工作环境里,在那样超负荷劳作下,一天必须gān到十个小时以上,才能拿到五六元人民币的血汗钱!而这五六元钱极可能就是这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活命钱!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张苍白而又衰老的脸,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夏玉莲的年龄跟自己差不多,但此时看上去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犹如刻上去一样布满了她的脸庞。稀疏而又灰白的头发,显示着她常年的劳累苦重和营养不良。因为昏睡着,所以也就显得更加消瘦,消瘦得让人几乎不忍目睹。一晃一晃昏暗而又飘忽不定的煤油灯光,似乎在昭告着人们她的生命之路正在走向尽头……

  难怪那一天她见到他时,她会那么那么长时间认不出他来!她说她老是头晕;她说她眼睛老早老早就花了;她说她不敢一个人过大街;她说她一见了汽车和拖拉机就头昏脑胀;她说她不能戴口罩,一戴上口罩就憋得喘不过气来;她说她老了,真的不如那些年了,gān一会儿活就累得胸口疼;她说她真是没出息,小姐身子丫环命,这才多大年纪,就这么不如从前了……

  她什么也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自己竟会得了这种对穷人来说是极为痛苦、极为残酷的不治之症!

  他瞅了瞅她的身旁,看不到有任何营养品,甚至连像点样的药也没有。一个得了晚期肺癌的病人,放在她跟前的只有一小袋安定和十几粒去痛片!

  几乎就是在眼睁睁地等着她在极度的疼痛和折磨中死去。

  如果让这样的一个女工就这么饱含痛苦而又死不瞑目地离开这个世界,那将是多么的不公平!

  只要看看她这张脸,就会明白她这一辈子除了劳作还是劳作,除了受苦还是受苦。活这么大,她绝不会知道什么是那些富人的享受和消闲。作为一个女人,她从未用过也根本说不出那些品牌多样的化妆品,数百元以至上千元一盒的美容霜,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真正的天方夜谭。数百元的一条皮带,数千元的一件大衣,上万元的一套服装,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把这些东西标出这么高的价格,而这样的东西偏是会有人来买。同理,像那些豪华歌厅高级桑拿浴,她一辈子也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那里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也就同样不会明白数千甚至上万元的一桌饭菜会是个什么样子,而这样的饭菜又怎么会有人谈笑风生、连眉头也不皱地把它毫不心疼地吃下去。过年时,当她这样的一家人在为五块钱的土豆,十块钱的白菜而斤斤计较,困心衡虑时,她并不知道有些领导gān部,每逢过年过节,只下边给送来的购物券就能达到数万元之多!她更不会知道有人行贿送礼,一次就能送来30万元人民币!而这样的一笔钱,她可能十辈子也挣不来!

  “……李厂长!”夏玉莲就像吓了一跳似的醒来了,一醒过来就好像她是个好人似地一骨碌爬起来便往chuáng下挪,“快给李厂长沏茶呀,三子……”

  三子大概就是她三儿子的小名,也许是一种下意识,她见到李高成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叫他李厂长。李高成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没让她挪到chuáng下来。但也就是这么一折腾,夏玉莲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也变成青白青白的了。

  “……李市长,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我这回真的熬不过去了?”此时似乎清醒了的夏玉莲,眼巴巴地瞅着李高成,有些气喘嘘嘘地问,“李市长,我一点也不怕死,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死好几次了。我只要你给我说实话……”

  当活着比死还难受的时候,谁还会怕死!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但此时此刻,他能给她说真话么?

  “夏大姐,你听我说,这会儿要紧的就是安心养病,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这不是刚刚好了?当时你看我病得有多重?夏大姐,你听我说,我这回来,就是要把你接到城里的医院去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了……”夏玉莲打断了李高成的话,神色顿时也好像平静了许多。

  “妈,李叔叔来了好半天了。”夏玉莲的儿子这时在一旁插话说道,“李叔叔给你带来了好多东西,还有三千块钱。”

  “……李市长,还有件事,你一定不要瞒我。”夏玉莲并不理会儿子的话,只是目光定定地瞅着李高成问,“你是不是让人给告了,上边正在查你?还有,爱珍是不是也让人给陷害了,听说马上就要给关起来?”

  “……你听谁说的?”李高成不禁怔住了。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居然连病在家中的夏玉莲也知道了这些事!

  “今天厂里的好多人都来我这儿了,他们啥也告给我了……”夏玉莲似乎终于在李高成的脸上证实了这一切,“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你听了工人的话,要调查他们,他们就反咬一口,把你和爱珍就都给告下了?”

  “夏大姐,你放心,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省里的领导还是支持咱们工人,还是支持我的,有些事情工人们并不了解,你不要听他们这些……”

  “省里的领导都支持你,可为什么还要查你?为什么还要查爱珍?别人不清楚你们,我还不清楚你们?”

  “你安心养病吧,有些事情非常复杂,可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也不像你想的那样。我这会儿只告给你一句话,我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你既然清楚我,就安心养好身子,什么也不要担心。”李高成说到了这儿,便打住话题,要夏玉莲马上动身去城里住院。

  “你听我说,李市长,你这一番好意,我心领了。这些天,我一个人一整天地想呀想呀,像我这样的一个病老婆子,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我要是身体还好好的,我要是再年轻点,那我这会儿就跟你一块儿回去。你眼下担子这么重,压力这么大,害你的人又这么多,我在家里给你和爱珍还有孩子们洗洗唰唰的,多多少少还能帮点忙。可我现在还能给你gān点啥呢,如果谁要是让人拿命换你一个清白,那就让我去死……”

  夏玉莲说到这儿,猛地一下子打住了,然后便直瞪瞪的瞅着李高成一个劲地看,好久好久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高成深深地被感染了,屋子里一阵沉默。

  末了,李高成要夏玉莲一块儿坐他的车进城住院,夏玉莲却死也不答应。

  “你别劝我了,我不会去的,等到哪天我要是糊涂了,认不出人了,随便你把我拉到哪儿去,只要我这会儿脑子还管用,人还明白着,我就哪儿也不会去……”夏玉莲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口旋的余地。

  李高成想了想,只好作罢,那就改天再说吧。

  他临出门的时候,夏玉莲好像还有什么话想给他说,但她忍了忍,什么也没说出来。

  41

  四十一

  到郭中姚家里去!

  一出了夏玉莲家里的门,不知为什么就一下子生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生气吗,好像也不仅仅如此,对这样的一个gān部,还有什么值得让你生气!而对这样的gān部生气,你又有什么资格!

  他只是想看看,看看这个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总经理,这个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人,这会儿他的家里是个什么样子。

  也会一样没有暖气,没有煤气,没有电,没有水吗?也会一样像这些工人一样,既没有吃的,也没有花的,以至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腊月天,又已是晚上十点左右,再加上整个宿舍区都没有电,所以越发显得天黑,伸手不见五指。轿车一停下来,一灭了灯,顿时就有一种陷入地窖的感觉。

  好不容易才摸到了郭中姚住的那一栋楼房里,也一样没有电,也一样黑咕隆略的面对面都看不见人。一见到这黑乎乎的楼房,李高成的心反倒踏实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这一点上他多少还能同工人们保持一致,所以罪恶也就多多少少还可以减轻一些。至少在面子上他还没有那么张狂和放肆,他还知道什么是耻rǔ和羞愧。

  敲了好长时间门都没人开门,仔细听听,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在家里?就算出门,也不可能一个人也不留呀。

  下了楼,问了几个人,才有个人不冷不热地给了他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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