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_铁凝【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铁凝

  尹小跳完全没有料到万美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万美辰的奇特感觉也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笨拙抽着烟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经摧毁了万美辰和陈在的家庭,自己本是万美辰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啊。所以万美辰依然让她疑惑,万美辰该不是说着反话在谴责她吧,她倒是更乐意听见几句货真价实的谴责。

  万美辰却不是说反话的姿态。她抽烟笨拙,神情却恳切,她把烟头扔进纸杯的水中,微微前倾着身子说,有-天我午睡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发愣,你知道我很会发愣,特别是陈在跟我讨论离婚的这几年里,我能一动不动地愣五六个小时。那天我愣着,想起了我和陈在最初的认识,那年我大学还没毕业,是个暑假,我回到福安给一个厂长的孩子做“家教”。有一次骑车被陈在撞了,应该说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违反jiāo通规则骑车飞快闯了红灯——我正急着去那个厂长家。我撞到了陈在的车上,整个儿人掀下车来,膝盖擦破了,手也有些擦伤。陈在很着急,立刻开车送我去医院。他带我处理伤口,接着又陪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他问我头部是不是撞在地上了,我说没有没什么事,他却坚持要我去拍头部x光片。一切检查做完之后他把我送回家,向我的父母说明情况,最后又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bp机号码和手机号码——那时候手机还是极少有人具备的。他毫不犹豫地留下这些号码,告诉我,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找他。他很绅士,他实在是很绅士,我躺在chuáng上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词。我不是不相信社会上终会有一些优秀的男人,可我还没有遇见像他这样的人。第二大我给他打了电话——是他接的,这证明他没骗我,没给我留假号码。这使我有一种偷偷的欣喜,这欣喜不单因为他给我留的是真实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我伤得怎么样,如果需要他可以开车带我去医院换药。我说了需要,我确实有一种看见他的需要。然后他就开车来了。一个月当中,我们去了医院四次,我们在车里聊天,当他知道我是学美术的大学生时就问我喜欢不喜欢法国的巴尔蒂斯,我很茫然,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巴尔蒂斯的画,即使是印刷品。陈在并没有笑话我的无知,他是多么细心——为了不让我感到窘迫,他很快就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n我感激他这种能够体察别人心境的善意,当我伤好的时候我发现我爱上他了。暑假结束后我返回学校,我开始给他写信,也可以说那就算是情书了吧,我还画了很多连环画,类似当下的“少女漫画”之类吧,这些情节性的钢笔线描画讲述的都是我对他的爱意和思念。我把这些寄给他,没有收到过他的回信——尹小跳请你注意,他从来没给我回过信;然后就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福安,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见他。

  我们见了面。我很直白地告诉他我爱他,他抱歉地笑笑说我还是个学生,说他比我也大得太多,希望我能够冷静看待自己的前途和生活。我说我很冷静,我也不在乎相差十岁,只要你没有爱着什么别的人。是啊,以他当时的年龄,他早该结婚了。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我说,你不回答就说明你心里爱着一个人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他说是,他说他已经爱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他又不说话了。那时我显得很激动,一再bī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后来他告诉我,他不知道他爱的那个人究竟爱不爱他。他的话带给我希望,我就说了一句很健的话,我说可是你毕竟知道我是爱你的呀!他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深的一种无奈。我在觉出自己不讲道理的同时也变得更加胆大起来,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得到他,我有资格和他爱的那个人竟争。然后我问他这样行不行,他告诉我这是没有意义的,人的感情不是用来打赌的,我说可我打赌是为了得到爱情。他说你这样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我知道他实际_广已经拒绝我了,他说得比较含蓄,但是不容置疑。

  就在那天晚上我发高烧了,近40度的高烧使我说了一些胡话,高烧两天不退,我被送进医院。我体内没有炎症,医牛查不出病冈。我不能吃东西,连喝水都会呕叶出来。我的体温继续上升,有4o多度了吧,输液也不起作用。而我的胡话大约有一半是喊着他的名字。后来家人给他打了电话,他就来医院看我了,他坐在chuáng边握住我滚烫的手,我脸上不正常的cháo红肯定计他动了侧隐之心;他对我说好好配合医牛治病,一切等你痊愈后我们再谈。他这话使我失望已极的心如同死灰复燃,他这话是我最好的退烧良药。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我不明白我怎么能够这样神速地退烧,就像我不理解我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发烧;我却知道我真的是病过,这就是爱情病,爱情狂热病,我全身心地跳进了我自造的这个爱情大火坑。出院后我却没能看见他,他出国了,我也要开学了。

  还有一个学期我就毕业了,我不能死等他从国外回来。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学校请了假回来看他。

  我到他家去,他自己的那套房子。是个晚上,chūn天的晚上,我的情绪彻底失控,我在他的房间里痛哭失声。我那种qiáng人所难的形状让他活受罪,到今天我终于总结出来了:我是在让他活受罪。他用热毛巾为我擦脸,一再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当时的形状对于一个正派男人是多么不方便啊,我到底想gān什么?我就差qiáng迫他收留我要了我了,我就差说出我是多么愿意给他当牛作马。我痛哭着说我爱你陈在我就是爱你!你娶了我吧,全世界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他说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今天太晚了你该回家了。他为我穿好外套开车把我送回家。他的车刚一离开我就从家里跑出来再次走上了去往他家的路。我站在他的楼下看他窗子里的灯光,很快那灯光就熄灭了,我知道他睡了,便轻轻上楼,坐在他门口的地上,靠住他的门呆着。我愿意用这种方式靠近他,也以此表现我的忠贞。就像多年以前我家养的一只老猫,它太老了老得胡里胡涂连路都走不动了,我们不愿意看见它死在家里。有一天父亲就骑车带着它走了很远的路,把它扔在郊外路边的一辆农民的拖拉机上。但是两天之后的早晨,当父亲打开房门出去上班时,他看见老猫竟自己找回家来,蜷缩在棉门帘里等待着我们开门。我坐在陈在的门口觉得我就是那只老猫,我会感动他的就像老猫能够感动我的全家。我在陈在的门口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出门时发现了我,那时我已经睡着了。我被他抱进房间,他把我放在他的chuáng上,他用双手捧住我冰凉的双手,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亲他。他也开始亲我。那大他没去上班,他一整大陪着我说话。他的态度一直那么温和,只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他才大哭了一场。他大哭你知道吗尹小跳,我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地大哭,他的哭声震慑了我的幸福也震慑了我的惊恐。我知道他是为你而哭,他的哭声使我觉得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万美辰不说话了,也许是暂时不说话。

  尹小跳说你喝水吗?

  万美辰摇摇头说你流泪了,可我并不想赚取你的眼泪。

  我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些,这些并不是今天我最想说的话。

  尹小跳说我想我愿意听你说下去。

  万美辰说在办公室会耽误工作,如果你方便,其实办。】可以约会一次。我知道你的电话,你也知道我的电话。

  尹小跳说对,你知道我的电话,我也知道你的电话。

  51

  她们就开始约会,趁着陈在不在福安。第一次是万美辰给尹小跳打电话,尹小跳扮演的是被动的角色。她觉得她理应被动,在万美辰这个“受害者”面前她主动不起来,虽然她对万美辰已经有些好奇。

  她们在云翔广场见面,这座被尹亦寻说成’其丑无比“的建筑首先被她们议论了一番,她们其实都很喜欢陈在设计的这个”扁脸“。然后她们去”扁脸“里的咖啡厅坐着。尹小跳要了一杯”西班牙大碗“,万美辰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

  万美辰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和陈在结婚之前我从来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可是陈在喜欢,我就觉得我也应该喜欢。有时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块儿喝咖啡。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不爱喝咖啡,我qiáng忍着胃疼不让他发现,我要适应他所有的一切,生怕他讨厌我。后来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这又给了我一点儿信心,我相信只要我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我就能够做成,比方说我下决心学你。

  尹小跳说学我?

  万美辰说是啊,学你,摹仿你。

  尹小跳说摹仿我?

  万美辰说,陈在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爱的那个女人是谁,但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去陈在父母家,我记得很清楚,是个星期天,本来说好我们俩一块儿去,但是陈在有事走不开,我就一个人先去了。每次去陈在的父母家我都喜欢在阳台上站着果会儿,站在那儿可以看见设计院那个小花园。我站在阳台上内心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希望能看见你。我知道你和陈在住同院儿,你的父母现在还住在设计院里。星期天你是不是也会回家看看父母呢?我是那么盼望看见你,看见你这个全世界我最惧怕看见的人。我一千次地在心中描绘着你的形象,有时候把你想象得很美,有时候把你想象得很丑。但是我从来没有在设计院碰见过你。然后就到了这个星期天,我站在阳台上冲着小花园张望,我想在那个小花园里,有没有发生过你和陈在的什么故事呢。那是一个很俭朴的花园,法国梧桐、绿篱、青草和一些并不娇贵的蔷薇。它们不像公园里的花草,没有刻意招引游人的气质。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小花园,臆想着你会从那儿走出来。这时我看见了陈在的车,他把车停在楼门口,下了车,又跑到后边打开车门。我就在这一瞬间把自己隐藏在阳台上那棵硕大的桂树后边,因为我就在这一瞬间本能地觉得他是在为你打开车门。果然你从车里出来了,他和你又站在车前说了几句话,你就顺着楼前的小马路往大院儿里边走了。陈在的母亲听见汽车的声响也来到阳台上,我问她和陈在讲话的那个人是谁呀?她说那是小跳,尹小跳,和我们住同院儿。

  果然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很长时间以来尹小跳这个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不舒服,感到一种莫须有的qiáng大压力。当这个星期天你第一次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心里有一种虚空的疼痛,还有不自然。我躲在桂树后边那瞬间的对你的窥测,就把你的发型、衣服、鞋牢记在心了。在我的想象里你似乎应该是个很先锋的人,短发削得如同男孩子。但你却是把头发拢在脑后很低地用发卡卡成一束整齐的小刷子,随便里透着不一般。你的光洁的额头和敏捷的行走给我留下了又难受又深刻的印象——让我羡慕的同时也都让我难受。我甚至还记住了你手中拿着一顶轻软的草帽,草帽周围装饰着一条印有波斯jú的亚麻绦子边。当你离开陈在往大院儿里边走的时候你戴上了草帽。啊,头顶波斯jú,我想。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让我那么难受的时候,我还能冒出一个这么富有诗意的形容:头顶波斯jú。总之,你头顶波斯jú。你还记得你有这样一顶草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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