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喜搀起施玉蝉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可有一件事我必得告诉于你——取灯的事你不可再提起。她要留在我身边,她还要念书。我不希望她再落成个只会讲‘走’的人。”施玉蝉说:“这也正是我要嘱托大人的事。当初我走江湖是无奈,取灯可是向家的闺女。”
本来向喜一直担心施玉蝉会为了取灯的去留和他有一番大争执,谁知施玉蝉对这件事作了极明事理的处理,也叫向喜又对她多了几分尊敬。
施玉蝉要走了,向喜给了她足够的盘缠,还给了她足够搭班的银两。但他没有亲自去江岸送施玉蝉,也没有让取灯去送母亲。他只派了甘运来和几名护兵把施玉蝉和她的箱笼,以及那匹小红马送上了船。
奇怪的是,取灯看出母亲要离她而去,对施玉蝉也没显出更多的留恋。施玉蝉的离去,让她和向喜更加亲近了。母亲的影响在她身上一天天减少着,向家的血脉在她身上一天天浓厚起来。向喜开始想她的依托和教育。
①。羌贴:国人对俄币卢布的俗称。
第二十四章
三岁的取灯已经显露出好动的天性。她喜欢在chuáng上打滚儿,喜欢往高处攀爬。她经常趁着奶妈不注意时,蹬个小板凳爬上椅子,由椅子爬上桌子,再由桌子爬上窗台,还想爬上敞开的窗扇。有一次,站在窗台上的取灯正往窗扇上爬,看见进门的向喜,就格格笑着叫爹,扒着窗扇不撒手,直吓得向喜说不出话来,生怕自己的声音吓着女儿,女儿从窗台上摔下来。他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挪到窗台前,然后张开两臂,猛然把女儿搂在怀里。这时受到惊吓的向喜才突然明白,这惊吓不仅仅因为女儿这好动爱攀高的“嗜好”,他受了惊吓,是因为他又看见了施玉蝉的影子。也许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的,使他觉得对取灯的管教已是刻不容缓。施玉蝉离去时,向喜不让她带取灯走,就是怕取灯走母亲的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母择邻”等等道理,向喜没有少想。他不停地盘算着取灯的归宿,笨花和保定同在他的权衡之中。他反复将保定和笨花,甚至把同艾和顺容作着比较。平心而论,把取灯送回笨花老家是他的第一选择,老家的人一定会善待这个孩子。但理智又使他觉得应该把取灯托付给保定的顺容,取灯要受教育。笨花不具条件,兆州最好的学府才是一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简易师范。那么,他还是应该把她托付到保定。可这事必得经顺容同意。
向喜在宜昌接纳施玉蝉时,消息很快就传到笨花和保定。得到消息的同艾和顺容想必都会生出些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愤怒。不过这次顺容决心不再受宜昌“眼线”的鼓动,去gān涉老头子的事,即使在接到有着“来”字的电报,她也没有再“来”。这是顺容的“长进”。顺容的长进来自她的耳濡目染,她听说袁世凯隐退在渭河垂钓时,给太太们盖了九座院子,九座院子想必住着九个太太。这是远的。近的是她的邻居陆公馆,陆公馆里有五位太太,人们给这五位太太编了顺口溜:大的胖,二的瘦,三的穿衣不带袖,四的打牌夜不归,五的招人没个够。想想这些,顺容愤怒一阵事情也就过去了。如今,当大太太同艾和二太太顺容得知那位走钢丝的风尘女子已经离向喜而去,宜昌的事已成为历史,她们甚至对她留下的那个小闺女取灯还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向喜给身在保定的顺容写了一封信,命她到宜昌去“接一个人”。向喜的信语气坚决,透着“接人”的不容商量。粗识文字的顺容既已明了老头子身边又发生了什么事,便也猜出这要接的人是谁了。她不敢怠慢,日夜兼程来到宜昌,一进门就看见了她要接的那个“人”。那个只有桌子高的人竟冲着这个陌生的大脚女人格格笑着叫了一声“妈”。当然,这是向喜事先教给她的。为讨顺容欢喜也罢,按道理就该叫也罢,反正向喜教会了取灯要管来人叫“妈”。取灯很是配合向喜,她心领神会地发出了那个简单的声音。
取灯冲顺容格格笑着叫了妈,她那格格的笑,或许因了她的不自信,有明显的表演意识。可顺容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虽然她对取灯的热烈称呼一时作不出反应,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人们看见顺容脸上露出笑容是千载难逢的,这“人们”中也包括了向喜。先前向喜问过顺容:“为什么你总是沉着脸?”顺容就说:“一个人自有一个人的模样,这也得用得着别人管?”向喜后来就不在意顺容的模样了,你的脸沉不沉的吧,反正沉也是你,不沉也是你。他想。尽管如此,现在顺容的模样突然有了一个瞬间的变化,向喜还是求之不得的。本来他娶取灯的亲妈施玉蝉,已是对不起同艾和顺容了,如今顺容不记前“仇”,叫来就来,脸上还漾出一丝微笑,该当是一个好的预兆吧。
接下来是笑着的顺容向取灯伸出了两条胳膊,取灯也向顺容伸出了胳膊。仿佛像积极响应着这位“生”妈的热情,她投入了她的怀抱。
向喜放下心来。
专来接人的顺容,没有在宜昌久留,就辞别向喜,携取灯回了保定。临行前向喜为取灯的事又向顺容作了细致jiāo代。包括取灯的教育,取灯的伙食,取灯的穿戴,取灯的奶妈,取灯的出入门……以及健康时的取灯,生病时的取灯,睡下时的取灯,醒来后的取灯,热天时的取灯,冷天时的取灯……都该当如何。向喜说得絮叨,顺容听着不嫌腻烦。她知道,老头子这是要把取灯调教成一个“新式女孩”。她见过保定那些新式女孩什么样:留着齐眉穗,身穿月白上衣黑裙子,偏带皮鞋,手里提的是带木提梁的布书包。她们个个衣服清洁,脸上油红似白。不像她小时候,几个月也不洗一次头,都二十岁了,洗脸时还把领子掖在脖子里不知掏出来。
向喜絮叨一阵后,又把取灯现在的奶妈叫过来,请她把取灯一些必要的起居规范向顺容作了演习。
临别时向喜对顺容说,“说一千道一万,对孩子的教育还是第一。小学就先选琅瑚街吧,那儿离家近,课程也新。中学,我再想想,不是育德就是同仁,反正来日方长。”
对于向喜这一切一切的嘱咐,顺容只说了一句表态式的话,她对向喜说:“放心吧,你跟前的人就是我跟前的人。”说时带着保定人特有的豪慡。
最后向喜才提到取灯去保定后的开销。他说取灯的开销他会另“拨”。向喜一提给取灯另拨开销,哪知顺容的表现还真出乎向喜的预料,她说:“我是养活不起个闺女,还是怎么的?那我成什么人了。”说时更带出保定人特有的仗义。
向喜想,算了吧,二丫头,你也别过火了,我还不知道你对钱财的禀性。不过向喜什么也没说,过后还是把足够的费用按时寄给了顺容。
顺容携取灯回保定后,还真的实践着自己的诺言。她开始按照一个“新式女孩”的标准来抚养取灯,她无比挑剔地为取灯更换着保姆,她尤其受不得那些来自郊外乡村的女人,她嫌她们侍弄、打扮取灯时带着村气。有一次一位保姆在给取灯洗脸时把棉袄领子掖在了脖子里,顺容就冲保姆奔过来说:“这是你们村里人洗脸的架式,给孩子洗脸不会把棉袄脱下来吗,里边又不是没有毛衣!”有一次一个保姆给取灯梳头,往取灯的头发上不住抿水,顺容又奔了过来说:“哎,哎,你这是gān什么,往头上抿水长虱子。”还有一次,有位保姆在取灯的两眉之间点了一个红点,这更激怒了顺容,就为这,她立刻辞退了那个保姆。她说那保姆把取灯打扮成了一个新城县的泥娃娃。保定北边有个新城县,新城县出泥娃娃,泥娃娃脑门上都点着红点。后来又经介绍,来了一位家住老城根儿还了俗的、识文断字的修女作取灯的保姆,才算留了下来。
第二十五章
民国九年(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宜昌发生兵变。据岳阳《大公报》载:“夜半,驻宜昌十八师与十三混成旅部分士兵因反对王占元克扣军饷,突然哗变,变兵抢劫财产后房屋则被火焚一空,如二架牌坊自大十字街起至礼泰药房止,二面房屋焚去二百多家;鼓楼街焚去天宝银楼等;北门焚去当铺、商店数家,白衣庵街焚去萧鼎新布号等数十余户;东岳庙街焚去五十余家;南门外正街焚去凤祥银楼等数家;一马路焚去慎泰食品店、成章洋货匹头店、利昌罐头店、新凤祥银楼、日商武林洋行、大阪堆栈、德商马金洋行等。损失最重者为城内城外绸缎店、京货店等,皆如水洗。是夜,变兵抢占电报局,不准市民向外拍报通话。”
另据官方统计,此次兵变所受损失,宜昌地方财产六百二十五点三万串。外商受灾的有四十家,其中日本十九家,美国八家,英国七家,俄国和意大利各两家,法国和希腊各一家。总计损失两千万元。
继宜昌兵变后,次年六月,陆军十八师、第八师、第二师的部分士兵在武昌、沙市等地再次哗变,该地损失更甚,银行、官钱局、造币厂亦被焚。
几次兵变因有碍外商和外国侨民利益,停泊于长江下游的英国pào舰“格那脱”、“格列格”号奉命西上抵宜昌。美国pào舰“孟活开”号和日本军舰亦先后抵宜昌。驻华法国公使和日使均向北京外jiāo部提出jiāo涉。
北京政府迫于压力,在处理此次事件时格外谨慎,急令湖督王占元严惩祸兵。之后数名主官被免职,十四名营以下军官被处决。向中和的第十三混成旅被取消番号。不久,王占元本人也因“督军不利”被免职。王占元被免职之前,幻想挽回局面,要对北京政府作出姿态,决定处决所有参与兵变的士兵。名义上他给一千二百余名变兵发足两个月饷银,声称将其遣回原籍,暗地却密令第四旅旅长刘佐龙在湖北孝感车站设下埋伏。待押运变兵的火车停孝感时,将手无寸铁的变兵全部枪杀。
王占元为使此计执行得彻底、无误,还特意遣派知己赴孝感监督。这时他想到的是向中和。
正为兵变事受着牵连的向中和被招至都督府。他知道这次见王占元定与兵变有关,也已作好受罚准备,却万没想到这次被召见的“使命”之特殊。王占元也没有想到,当他在都督府推心置腹地将任务jiāo代给向中和之后,向中和竟驳回了他的命令。向中和坦诚地对王占元说:“王大人,我跟你征战多年,深知大人的性格,大人也深知我的性格。当年我在笨花老家被征入伍,在回答王士珍大人的问话时,就说过我崇尚的是孟子的中和之道。当时我为自己取名向中和便有这层意思。现时湖北兵变祸及大人,我的十三混成旅也因少数人打劫滋事,受到政府的裁撤。在上我对不住政府和王大人,在下我也对不住手下的弟兄,是我没带好他们。可,王大人遣刘佐龙去孝感向弟兄们动手,我于心不忍。大人再让我赴孝感督阵,我就更难成行,万望大人海涵。大人若能以慈悲为重,能饶过这些弟兄,让他们还家为民,这是大人积下的大恩大德;若大人执意要解决他们,请另定他人督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