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成说:“应该说坚qiáng或者坚决。”
山牧仁说:“我的汉语有时仍然太不够用。对,应该叫坚决。可,我在等待着。以前我曾把希望寄托于中国军队的正面抵抗,谁知……”
向文成接过山牧仁的话说:“中国人都曾把希望寄托于正面战场,然而,中国人又一次次地失望。可中国人也决不会因此而消沉下去。你所说的主张抵抗的大有人在。这股力量眼下看似无形,但是终将有一天会成为抵抗运动的中坚力量。”
山牧仁细心听向文成说话,听完之后说:“我知道你还有位大公子,我也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向文成说:“那里才是中国人的希望所在。可,本地人也不会袖手旁观只等着胜利。现在日本人占领兆州正按兵不动,城外呢……你看。”向文成又指了指眼前的桌椅,“城外尚是桌明几净,可……”他没有说下去。
山牧仁说:“我预祝中国人和我的教徒早一天在自己的土地上获得自由。我将永远为中国祈祷。”
取灯给山牧仁提来开水,她把一壶沏好的茶和两只茶碗摆在山牧仁和向文成面前,又把茶碗斟满,主日学校的学生涌进来。
这所主日学校教室,实际没有什么布置,只零散摆着几张方桌和条凳,倒像是一个私塾。学生们上课任意坐在桌前,扭着身子听山牧仁讲金句。
学生们拥进来,把一张张方桌围住,山牧仁站在一张作为讲台用的桌前。他举出上周的金句,问谁能自告奋勇站起来背诵。经过一阵冷场后,站起来的竟又是小袄子。小袄子把手里的金句往身后一背说:“还是叫我吧。”
山牧仁一看还是这位时常自告奋勇的闺女,就说:“好,甘圣心小姐,就请背诵吧。”
前不久小袄子请山牧仁为她起了一个大名叫甘圣心。小袄子姓甘,甘在笨花村是大姓。
小袄子清清嗓子,张口就背:“我想现在的苦难,若比起将来要显于我们的荣耀,就不足介意了。罗马书第八章。”小袄子背完,不错眼珠地看着山牧仁,希望得到山牧仁的肯定。
山牧仁脸上漾出笑容,他肯定了小袄子的背诵,又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最好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意思讲出来。”
小袄子想了想说:“这就是说,人哪,要是眼前有苦有难也不要紧,往后说不定还会有好事哩。”
小袄子的话引起人们一阵大笑,有一个闺女在远处喊:“甘圣心小姐,你眼前有什么苦难,说出来也叫俺们听听!”有一个男人便接茬儿说:“准是嫌挣的花少吧。日本人来了,搭窝棚看花的也少了。”人们又是一阵大笑。在笑声中又有人问:“哎,小袄子甘圣心,你今后还有什么好事也递说俺一下。”又有人替小袄子回答说:“等着有人来娶她呗!”主日学校里“乱了营”。
山牧仁制止不住眼前的局面,坐在后面的取灯就小声对向文成说:“不能这样闹,大哥,你快说说他们吧。”
向文成在吵闹声中站起来说:“可不能这样闹了,今天的课不同于往常,都坐下,安生听讲吧。”
有备就坐在小袄子旁边,拿眼白着小袄子说:“都是叫你给搅的,你知道个什么。”
小袄子看看有备,低了头,不吭声也不敢看人了。课堂安静下来。
山牧仁说:“刚才甘圣心小姐的解释也有一定的道理。今后即使有人解释有不完全的地方,大家也不要笑,你们坐在这里都是上帝的儿女,听上帝的话,就要平等待人。说到这段金句,那是我特意为大家选出的,因为你们的国家正经受着一个特殊的时期。我作为一个外国传教士,深为你们的苦处而忧虑。但荣耀将属于你们,这是临别前我对你们的祝福。现在我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告诉你们,今天就是我们分别的日子了。我郑重宣布:笨花村主日学校无休止下课。请大家跟我做最后一次祷告吧。”
学生们跟着山牧仁做最后一次祷告。
下课之后,学生们在院里的枣树下和山牧仁告别。山牧仁送走学生,走近站在院里的向文成说:“文成,我知道今天你会为我准备一些礼物的。那我就先开口吧:让摩西上树给我摘一些枣吧,要挑上好的。”
有备听说山牧仁要枣,就爬上枣树去摘枣。这时秀芝也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拿来。那也是一个大荆篮,荆篮里有新鲜的huáng花菜和用新鲜大麦轧制的麦片。向家种大麦,秀芝听向文成说过“山家”这个习惯:山牧仁和山师娘早餐时要吃麦片。先前秀芝一个人想轧轧不成,后来取灯来了,取灯说她在保定同仁中学看见过美国人轧麦片,她和秀芝两个人商量着用世安堂的药碾子试着轧,终于轧成了。
受过洗的西贝梅阁不再上主日学校,她知道山牧仁正在和向文成告别,便也来向家送山牧仁。
向文成、梅阁和取灯送山牧仁出村,取灯为山牧仁推着车。他们走出后街,走过苇坑,一路无话地又走了一程,取灯才把自行车jiāo给山牧仁。
向文成一行三人回村时,在村口遇到甘子明。
①。刘海粟:刘海粟时任上海艺专校长。
②。张作霖:奉系首领。1928年在皇姑屯车站被日军埋设的地雷炸死。
第四十一章
取灯看见迎面过来的甘子明,知道他有事要找向文成,就领着有备先回了村。
甘子明截住向文成,是急着通知向文成一件事。甘子明和向文成说事,有时说“告诉”,有时说“递说”,有时就用“通知”。遇到甘子明用“通知”的时候,向文成就知道事情的非同一般。这时他们的关系也就超过了同乡和朋友的概念,也便不再是讨论jī兔同笼和集大成的时候了。这会儿向文成站在苇坑边又听见甘子明对他说“通知”,猜测着说:“我知道你这是刚从东边回来,好几天不见你了,就知道你去了东边。看不见你,我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光看山牧仁教孩子们背片儿。其实看山牧仁教学生背片儿是闲事,闲事的后头埋藏的才是正事哩。”
甘子明说:“什么事也瞒不住你。这几天我不在家,就是去了东边。东边开了一个会,成立了冀中分区,从现在起,咱这里属冀中,咱们总算有了归属。有了归属,你我的心里就踏实多了。要抗日,没有归属不行,就会陷于盲目。现在抗日军头不少,盲目的也不在少数。这次去东边开会,我不是正式代表,是个列席。今天晚上你要在家迎接一个人,这个人才是正式代表。这个人还得住在你家。”
向文成说:“这就是你通知我的事?”
甘子明说:“对。你回家等着吧。我还得问你一件事,山牧仁的主日学校呢,还能办下去?”
向文成说:“已经正式停办了,山牧师今天来笨花就是向学生告别的。”
甘子明若有所思地说:“基督教总是把他的信徒比作可怜人,我看可怜人也包括了山牧仁自己。没想到日本人来中国,连瑞典人传教也受了影响。主日学校停办,倒给咱腾出了大西屋。”
向文成说:“莫非大西屋又有了新用处?”
甘子明说:“估计会有新用处。还是等晚上吧,到晚上我们就知道了。”
是一个月亮先升起的huáng昏。事变后,笨花人不再注意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huáng昏了。huáng昏里,向家巷少了那个卖煤油的,笨花人不再用煤油点灯,向桂代卖的植物油灯果然代替了煤油灯。点灯人掐着指头算,一年里他们省下了不少油钱。省一毛是一毛,省一分是一分。于是卖煤油的可着嗓子喊,打油人还是寥寥无几。连向家这样的点灯户也换成了植物油灯,花籽油,他们有的是。后来,卖煤油的不来了。huáng昏里那个卖苏糖烧饼的老头也不来了,笨花不再有人买烧饼吃,先前买烧饼吃的人不愿再“露富”,生怕引起日本人的注意,虽然,日本人的活动目前还仅限于城里。日本人作出一副和当地人相安无事的样子,人们也怕。乱世年头,人一露富就会惹事。日本人不找你,土匪们也会找你。那个卖苏鱼的是外县人,外县人更不敢再越过县界到邻县去冒险。有消息说,日本人就专抓这种游商,抓住了就说他们是八路jian细。向家巷的huáng昏里只剩下了一个jī蛋换葱的,他把葱车放在向家巷,半天也喊不出一个换葱的——笨花的jī蛋也少了。有消息说日本人进村先杀jī,笨花人就觉着,把jī让给日本人,就不如自己先吃了。向家也杀了几只jī,取灯对同艾说:“娘,咱也杀几只jī呀,省得便宜了日本人。”同艾说:“杀,叫有备捉jī,捉住哪只是哪只。”向文成听见取灯和同艾说杀jī的事,就说:“杀jī也可以,实际这只是个姿态,解决不了救国的根本。”同艾说:“那也得杀。”向家炖了一锅jī。吃时,向文成说:“这像是一种仪式,是为了表达向家抗日救国的决心。”取灯说:“也是一种自我宣泄吧,人有时就得宣泄一下。”
向家吃jī,影响了半个村子。人们都说,连向文成都杀了jī,日本人真要进村了吧。
那个jī蛋焕葱的换不来jī蛋,人们又拿不出买葱的钱,卖葱人吆喝一阵,也走了。月光里只剩下几个牲口在街里咣当咣当地打滚儿,显得格外寂寥。半个殷红的月亮,照着牲口的瘦身子。
笨花的huáng昏是变了样了。
然而,向文成对这变了样的huáng昏还另有自己的发现。有一次向文成问甘子明,如今的huáng昏和先前的huáng昏一样不一样。甘子明说:“还用问,可大不一样了。”向文成说:“其原因在哪儿?”甘子明说:“这还用讨论,少了几个买卖人,笨花的huáng昏就萧条。”向文成说:“还有哪?”甘子明说:“还有就得靠向文成来递说我了。”向文成说:“你注意到一件事没有,走动儿呢,走动儿不走了。笨花的huáng昏不能没有走动儿。没了走动儿,huáng昏才不像huáng昏了。”甘子明说:“你注意到的事,大半都是别人注意不到的。”
其实,并不只向文成一个人注意到走动儿不在huáng昏中由东向西地走动了,甘子明也最知道走动儿“消失”的原因。刚才他是故意装糊涂。走动儿在huáng昏中的消失,才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事变前,也才像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在寂寥的huáng昏中,只有丝瓜架上的蝈蝈在叫,树上的几只知了也和着。这天huáng昏,向家正在蝈蝈和知了的鸣叫声中吃晚饭,有人敲向家的门。秀芝放下碗去开门,通常开门的都是秀芝。秀芝开了门,看见门口站着的竟是走动儿。走动儿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这人高个子,赤红脸,穿一件紫花夹袄,头上包着羊肚手巾,腰里系着褡包,肩上还挎着一个粪筐。像农民,又似像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