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团领导竟把老宋的呼喊固定成最好的因事召示全团的形式。比如开大会,比如演出出发前的装车,比如年节时分大米,比如和哪位老艺人的遗体告别,都是老宋站在院中呼喊:老师们开会了!老师们装车了!老师们分大米了!老师们和九岁红老师告别了!九岁红的后代听出了别扭,想去找领导反映,一位唱小生的老夏说,今天的追悼会就靠了老宋这一嗓子,开得多热闹。你要靠领导通知,人们十有八九不到,你说哪个划算。
不过,这并不是说老宋是一个喜爱喧闹的人,相反,他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他的语言似是很金贵的,不像他的两条腿那样勤快。每天每天,他按时出入各个办公室和排练场分发报纸、杂志、信件。他步履轻捷,悄无声息,就会把报纸、杂志分送给该送的人,且从未出过差错。就连家属中第二代乃至第三代所订的名目古怪、图文花哨的报刊,他也会毫无怨言地亲自送至他们手中,那时他只有两个字:你哩。他把“你的”说成“你哩”。除了分内的事,分外的事老宋也没少做。二十多年,光是搬白菜,这团里有谁家没让老宋帮过忙吗?没有。后来,储存大白菜的时代终于过去了,但这团里的家属们需要老宋帮忙的事情却没有过去。五楼的人们说,老宋,帮我把这罐煤气扛上去吧。三楼的人们说,老宋,我买的沙发来了,你给搭把手吧。一楼的人们基本不用老宋帮忙抬东西,但有几位妇女喜欢织毛衣。天气热的时候她们坐在院子里,坐在传达室门前的树荫下忙手里的活计,见老宋有空,就喊,老宋过来,给我架着毛线。老宋坐在小板凳上和女性家属面对着面缠毛线,一边静静地听她们聊天。有时她们也打趣他,说,老宋,你看上我们当中的谁啦,我们就照着模样给你“寻摸”一个。老宋落寞地笑笑,撑着毛线的双手挓得更开,猛看去,好像要抱住眼前的谁。这场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从来没人说闲话,就因为坐在对面的是老宋,老宋的人品这团里的人是心中有数的。
老宋管传达,管收发,管喊老师们打开水,管各家轻轻重重的琐事,有时还兼任团里的炊事员。逢团里赶台子演出时,炊事员临时有事走了,老宋就来了。老宋一锅煮五六十号人的面条,不夹生,不糊锅;捞出面条,再切十五斤huáng瓜的菜码儿,面条都不见“坨”。当演员们脸上带着妆拿着大碗打面条时,老宋每一把抓起的菜码儿huáng瓜丝不会差出三五根。演员们都夸老宋分菜码儿没偏向。
老宋在这团里自然是被人喜欢的,但他并非同谁都一团和气。遇到真正“较真儿”的事,老宋从不丧失原则。他会毫不客气地对一位端碗打饭的旦角儿说,哎,你等等,今天你脑门上的小弯儿可没贴正,第四个、第五个小弯儿应该紧贴眉梢儿。他也会突然对一位光着膀子的男演员说,要是在台上,你可不能嫌热就不穿“胖袄”。唱小生的老夏在这团里算是老宋的好友了,老宋照样会在某些时刻叫老夏下不来台。有一回,他突如其来地问老夏,夏老师,你演过《吕梦征》没有?老夏说演过。老宋说,你把出场那四句唱,给我唱一遍听听。老夏说,你这是考我,我给你念念吧。吕梦征是个穷书生,上场四句唱是这样的:天无事星斗浑,地无事草无根,君子无事大街上混,凤凰无事落jī群。老夏念完问老宋有什么破绽,老宋说,从字音上听没什么破绽,我是问你天无事是哪个事?老夏说事情的事呗,还能是哪个事。老宋道:错了,应该是形势的势,势力的势。这四句唱是说天、地、人,也包括凤凰,失去了势力一切就变样了。老夏不服老宋,坚持他的“无事”说,并要求老宋和他一块儿去问团长(那位当年买爱国菜、现已退下来的老团长)。二人找到团长,团长说,都是跟师傅模仿的音儿,说不准。出了团长的家,老宋说,翻跟头的事儿你问团长行,这件事终归你得问我。老夏琢磨出老宋有道理,就说我请你喝酒吧。老宋说,我得回传达室喝疙瘩汤。
后来老夏还是追到传达室邀请老宋去他家喝酒,推开门,见老宋正蹲在地上,直接就着一口铁锅呼呼地喝疙瘩汤。在从前,这团里的人们好像谁也不曾留意老宋怎么吃饭又吃些什么饭。其实老宋一直就这样吃饭,蹲着,就着一口锅。就像从前在老家,在山上,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在场院里。那时他有家,有女人。现在他只有一个自己,怎么吃不是个吃呢。必要时他甚至可以连碗都节约掉,直接从锅里舀着吃,也省得刷碗了。老宋给团里煮面条、分菜码儿一丝不苟,自己吃饭可就潦草多了。这使老夏心里挺不是滋味儿,他看着老宋的吃相儿,看着他那白菜帮子似的脸色,提醒老宋说,老宋,咱们得讲点营养,看看你的脸什么色儿?白菜帮子色儿。你得吃肉。
对老夏表现出的友情,老宋却持比较谨慎的态度。不是不想领受,是觉得自己和他们毕竟不是一种人。友谊这东西,须建立在平等基础上。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而言,不能说老宋浅薄。老宋对老夏的提醒,只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心想我还不懂营养?人体每天所需热量至少是2000大卡,我离这还差得远哩。我讲营养,我那乡下的闺女呢,我那外孙子呢。慢慢地,他只向老夏诉说了一些家事。他那嫁了人的闺女,嫁的是一个更穷的地方的懒人。前几年那人忽然扔下老宋的闺女和一个刚满月的孩子走了,不知去了哪里。闺女的日子很难,处处得老宋接济。老夏明白了:怨不得。又过了些时候,老宋的闺女领着他的外孙子到这团里来看老宋,老夏想,唔,这是挤老宋的疙瘩汤来了。
老宋的闺女,看上去有点闷头闷脑,穿一身乡村集市上买来的墨绿色假警服——那些年乡村中的男女很喜欢穿假警服,肩上钉着似是而非的肩袢儿;chūn秋单穿,冬天就罩上棉袄。老宋闺女的假警服里就套着红花棉袄。棉袄肥,警服瘦,警服把棉袄勒得下摆都冒出来。老宋的外孙当时刚及上学年龄,和母亲一样,穿一身儿童号码的假警服,自觉站在这院里就有了威风。在老宋看来,日子虽难,可也算天伦之乐。有时闺女也给老宋包饺子,馅儿里没肉,只放些白菜和虾皮。闺女的手艺也不济,饺子包得“坐”不住,都瘪瘪地仰在箅帘上,俗称“仰摆饺子”。可那毕竟是饺子。那时闺女在屋里包着饺子,外孙在院里跑跳。老宋看看屋里,又看看院里,他是满足的。当外孙捡起一个扔在院里的破足球就踢时,老宋以进城多年的观察力,看出了外孙踢球姿势和跑跳姿势的村气。他发现外孙跑时胳膊端在两肋边不摆动,脖子生硬地僵持着,上身向后稍,肚子朝前挺,仿佛他不是用腿在跑,他是用肚子在跑。当他起脚踢球时,便缩起脖子,咬紧牙关,好似蹬踹一块石头。老宋告诉外孙,踢足球学问可大哩,可不是你这样。外孙就问那是啥样?老宋知道一句话讲不清,自己又不会示范,便说,先照着你的样式踢着玩儿吧。临走,外孙非让老宋给他买个足球不可。老宋没给外孙买足球。他想,一个球就是一个月的粮食钱,目前全家人急需补充的是大卡——热量。
光yīn像箭一样。
老夏要退了,老宋也更老了。他走路不再是快步,有点拖着腿的样子。当他走过来,人还没到眼前,你就能听见鞋底蹭着地面的嚓嚓声。时代在变,这个团也不断改变着一些旧习惯。比方遵照市政部门“天要蓝,水要绿”的要求,取消了开水锅炉。这使老宋轻松多了,他再也不必老是惦记着站在院里喊老师们打开水了。他开始在别的方面出错儿:他的记性差了,有时候会把张三的信送到李四的办公室去。有时候团长让他喊开会,他也忘了喊。但是这团的人们念着老宋的为人和他的孤单,他们没有辞退他,他们对他的出错儿持宽容的态度。是人哪有不出错儿的?而且他们假装没看见他的出错儿。直到有一天,老宋的腿不争气地真出了大毛病。
二十多年老宋没有病过,白天尤其不愿意躺在chuáng上,那个白天他躺下了,还叫来了老夏。他对老夏说,我得上医院。
老宋的腿病老夏早就知道,他患的是左下肢周围血管综合症,俗称老烂腿。老夏也知道,老烂腿不及时根治,还有截肢的危险。从前老夏替老宋瞒着,现在是瞒不过去了,老宋的腿肿得像檩条,淌着脓血。老夏用自行车驮着老宋去了医院,医生为老宋检查之后说尽快手术吧,保腿要紧。老宋问手术得多少钱,医生说,一万五左右,要看手术难度和住院时间长短。老宋说怎么这样贵?医生说,这种周围血管病,血管要一根一根地收拾,神经要一根一根地接上,接哪根神经不得几十块钱。老宋对老夏说,咱们回去吧。
一万五千块,对老宋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他全部的积蓄连一百五十块钱也不到。回到传达室,他不再往chuáng上躺,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半天,老宋对老夏说,由它去吧,反正我也老了。哪里huáng土不埋人,我也该叶落归根了。老夏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哪儿有过不去的河?
老夏安慰了老宋,但要过河谈何容易。他想去找领导,转念又想,这可不是领导一拍板会计就点钱的事。一个刚够发工资的剧团,不用说临时工老宋,老夏自己口袋里就经常装着报不了销的药费。这样,他走到办公楼前就站住了。当年老宋呼喊老师们水开了,老师们分大米了……的时候就站在这里。老夏站在这里,心中涌起一股子说不出的热望,他想,何不把老宋的事用老宋的办法召示一下全团呢。第二天,办公楼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写:尊敬的老师们,目前老宋遭了大难,请大家都献出些爱心吧!接下来,告示写明了老宋的病情及所需费用的数目,请大家量力而行。末尾的署名是老夏本人。老夏写给全体老师们的告示果然在这团里发生了效应,全团上至团长,下至演职员工及家属都献了爱心。
老夏走家串户,挨门敛钱,折腾了几天,却只敛够了那个数目的一半。于是他又把从前在这团里工作过、后来调走的人列了个名单,骑上自行车,到这城市的四面八方去找这些人。老夏见到他们,口沫四溅地叙述着老宋的不幸,以唤起他们更大的同情。其中一位从前在团里搞灯光,后来自己辞职出去卖音响的青年慷慨解囊,答应其余的钱全部由他出。说,从前在团里工作的时候,他正在搞对象,每天夜里两三点才回来。每次敲大门,睡梦中的老宋都会及时从chuáng上爬起来给他开门,而且既不打听,也不抱怨。团里要给这青年处分,找老宋作证,老宋说没见这青年晚上出去过。这青年对老夏说,就这一条,我终生不忘,我太太知道也得找老宋去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