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拜访作家时,我也请郝主任一人先去登门。有一天,他在看过他的老战友、著名女作家柳溪后,回来气色很好地说,在柳溪家他吃了红烧jī块。还说,柳溪知道我来了,一定让他和我再去她家,她要为我再做一次红烧jī块。这意料之外的邀请使我特别高兴。我想也许我是幸运的,以当时我那普通编辑的身份,我没有领受名作家“清扫chuáng铺”或者“整装看表”,我得到了一份平等相待的真诚。一路上我回想着她小说中许多好听的句子,诸如“我们花着社里的钱不能像拔着不疼的牙”等等,在我的书架上至今还摆着她那大32开本的《爬在旗杆上的人》。可惜后来我和郝主任迷了路,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乱走。郝主任居然指示我狠敲两扇紧闭的大铁门说这就是柳溪的院子,我却怀疑那是两扇久已不开的大门。郝主任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看法,那眼神儿分明告诉我:敲吧,这门里定有平等待你的诚恳。我拼命敲起来。直到我扒着门缝看见紧贴大门堆积着十几个肮脏的垃圾桶时,才说服郝主任这门肯定许久不曾开过。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那院子,柳溪和她的先生正坐在饭桌旁认真等待。小屋里弥漫着jī肉的香味,桌子正中有一只砂锅,jī块就盛在那里。
我对编辑工作渐渐认真起来,我不想说那纯粹是因为吃了一位女作家的红烧jī块。我相信以诚相待的魅力,当年郝主任鼓励我拍门本身就是一种诚恳了。这使我对自己在电车上的那份虚荣觉出了不自在。
第二次外出组稿在次年初夏。这次的目标不是名家,是山西大同地区一个山野小县的两位作者。郝主任从来稿中发现了这小县里两位作者的潜力,于是便生出找到作者与他们面谈的愿望。我并不了解如今编辑们对于一般作者的组稿方法,只觉出郝主任的愿望委实有些崇高。《花山》虽小,却也不至于就缺少外省两位不知名作者的稿。请他们前来改稿也不算不礼貌吧?我们却直奔他们而去了。
路不太顺畅;先乘火车到大同,第二天凌晨四点就赶到长途汽车站再买汽车票。票是买到了,但上车后才发现我的座位已被没有座位号的一个男人抢先占去。我知道我们要坐五个小时汽车才可到达那个小县,于是坚持要那男人让出我的座位,他却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这使我非常气愤,这气愤甚至令我想到了此行的多余。是谁使我站在人声嘈杂的汽车上同一个不讲道理的男人争吵?是郝主任和他的计划。当我看见郝主任对那男人的恼怒更甚于我,并且执意拉我坐在他的座位上时,我才停止争吵,硬挤在那男人的身边坐下来,这座位是汽车的最后一排。
这是一条漫长的乏味的大颠大簸的道路,那颠簸的剧烈使人觉得肝肠寸断。有一段崎岖路曾使后排座位的全体旅客在座位上有节奏地不断蹦跳,而我们的头顶就险些与车顶相碰。这种古怪的形体变异却莫名其妙地缓解了我对那不讲理男人的憎恨,我们忽然笑起来。那原是一个欲哭的苦笑,仿佛胳膊肘被撞在桌角时那瞬间的心理感受。而笑的本身却把被颠簸起来的怒火化为不期而至的幽默,这幽默就溶化了我那耿耿于怀的斤斤计较。我的心情好起来,在目的地我们见到了那两位憨厚的作者。
我记得作者请我们吃莜麦面“猫耳朵”,请我们吃一种很香的吃不黑嘴的葵瓜子。当我看见他们对我们的到来深受感动时,当我看见郝主任同他们把稿子的修改意见谈得那么具体时,我才觉得此行并不多余。
并不是每一个被寻找的作者都能成为作家,并不是每一次寻找都能大见成效都能抓住刊物所需的头条。那两位作者如今还写吗?我不知道。他们还记得那年与我们的相聚的吗?我不知道。但我从来也没后悔过那年夏天跟随郝主任对他们的寻找。刊物与作者的感情就是这样产生的吧?《花山》的小楼上有婴儿的尿布,有本地的甜面酱,更重要的是那个编辑部里有编辑们热忱的愿望,有人们力所能及的一份认真。如今《花山》已经离我们而去,代之而来的是《荷花淀》的诞生。《荷花淀》仍然在那座旧楼里,主编仍然是郝建奇。这使从前的一切突然近在眼前。虽然我早已离开那座小楼,虽然我已许久不做编辑,但我仿佛又要跟着郝主任外出组稿了。我还会站在天津的解放南路去拍那两扇永远也拍不开的大铁门吗?我还会在外省的长途汽车上同不相识的男人吵得面红耳赤吗?当我远离了从前的一切,才发现在《花山》的日子里我曾经收获的并不仅是一名编辑的职责和本分。
也许我不再能做一名好编辑,可我相信,崭新的《荷花淀》里的新人们将比我做得好。那满塘荷花该会在夏日里盛开吧?那娇而不媚的清秀该会令人耳目一新。
世界
即使在梦里,年轻的母亲也知道要过年了。
即使在梦里,年轻的母亲也知道她应该往旅行袋里装什么了——都是些过年的东西,她将要与她的婴儿同行,去乡下的娘家团聚。
就这样,母亲怀抱着婴儿乘了一辆长途汽车,在她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摆着她们母子鼓绷绷的行囊。车子驶出了母亲的城市,载着满当当的旅客向广阔的平原飞驰。母亲从不记得长途汽车能开得如此快捷,使她好像正抱着她的婴儿擦着大地飞翔。她忽略了这超常的车速,也忽略了车窗外铅一样沉重的天空,只是不断抬头望望行李架,用眼光照应着它。那鼓绷绷的行囊里盛满了她的心意:有她为母亲亲手织成的毛衣;有她为父亲买的电手炉;有她给妹妹jīng心挑选的红呢外套;有她猜测着弟弟的心思选购的“巡洋舰”皮靴。还有她洗换的衣物,还有她的婴儿的“尿不湿”。
就这样,长途汽车载着母亲和婴儿一路飞驰,不想停歇似的飞驰。
许久许久,城市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而乡村却还远远地不曾出现,铅样的天空锅似的闷住了大地和大地上这辆长途汽车,这长久的灰暗和憋闷终于使母亲心中轰地炸开一股惊惧。她想呼喊,就像大难临头一样地呼喊。她环顾四周,满车的旅客也正疑虑重重地相互观望,她喊叫了一声,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用力掐掐自己的手背,手背很疼。那么,她的声音到哪儿去了呢?她低头察看臂弯里的婴儿,婴儿对她微笑着。
婴儿的微笑使母亲稍稍定了神,但随即母亲便觉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摇撼,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头颅猛然撞在车窗玻璃上,玻璃无声地粉碎了,母亲和婴儿被抛出了车外。
母亲在无边的黑暗里叫喊。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无法移动自己的双脚。她知道她在呼喊“我的宝贝”,尽管婴儿就在她怀中,就被她紧紧地拥抱,她想要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她想要知道世界把她们母子驱赶到了什么地方。当一道闪电凌空划过,母亲才看见脚下的大地正默默地开裂。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开裂,转瞬之间大地已经吞没了不远处母亲的长途汽车和那满车的旅客。这便是世界的未日吧?母亲低下头,麻木地对她的婴儿说。借着闪电,她看见婴儿对她微笑着。
只有婴儿能够在这样的时刻微笑吧?只有这样的婴儿的微笑能够使母亲生出超常的勇气。她开始奋力移动她的双脚,她也不再喊叫。婴儿的微笑恢复了她的理智,她知道她必须以沉默来一分一寸地节约她所剩余的全部力气。她终于奇迹般地从大地的裂缝中攀登上来,她重新爬上了大地。天空渐渐亮了,母亲的双脚已是鲜血淋淋。她并不觉得疼痛,因为怀中的婴儿对她微笑着。
年轻的母亲怀抱着她的婴儿在破碎的大地上奔跑,旷野没有人烟,大地仍在微微地震颤。天空忽yīn忽晴,忽明忽暗,母亲不知道自己已经奔跑了多少时间。这世界仿佛已不再拥有时间,母亲腕上的手表只剩下一张空白的表盘。空白的表盘使母亲绝望地哭了起来,空白的表盘使母亲觉出她再也没有力量拯救婴儿和她自己,她也无法再依赖这个世界,这世界就要在缓慢而恒久的震颤中消失。母亲抬眼四望,苍穹之下她已一无所有。她把头埋在婴儿身上,开始无声地嚎啕。
婴儿依旧在母亲的怀中对着母亲微笑。
婴儿那持久的微笑令嚎啕的母亲倍觉诧异,这时她还感觉到他的一只小手正紧紧地无限信任地拽住她的衣襟,就好比正牢牢地抓住整个世界。
婴儿的确抓住了整个世界,这世界便是他的母亲;婴儿的确可以对着母亲微笑,在他眼中,他的世界始终温暖、完好。
婴儿的小手和婴儿的微笑再一次征服了嚎啕的母亲,再一次收拾起她那已然崩溃的jīng神。她初次明白有她存在世界怎久会消亡?她就是世界;她初次明白她并非一无所有,她有活生生的呼吸,她有无比坚qiáng的双臂,她还有热的眼泪和甜的rǔ汁。她必须让这个世界完整地存活下去,她必须把一世界的美好和蓬勃献给她的婴儿。
母亲怀抱着婴儿在疯狂的天地之间跋涉,任寒风刺骨,任风沙弥漫,她坦然地解开衣襟,让翼儿把她吸吮。
母亲怀抱着婴儿在无常的天地之间跋涉,任自己形容憔悴,任大雪覆盖了她的满头黑发。她衣衫褴褛,情绪昂扬地向着那个村子进发,那里有她的娘家,她们母子本是赶去过年的。
母亲曾经很久没有水喝,她便大口地吞咽着白雪;母亲曾经很久没有食物,她使以手作锹,挖掘野地里被农人遗瞩的胡萝卜白萝卜。雪和萝卜化作的rǔ汁照旧清甜,婴儿在她的怀里微笑着。
天黑了又亮,天亮了又黑。当母亲终于看见了娘家的村子,村子已是一片瓦砾。在杳无人迹、寂静无比的瓦砾之中,单单地显露出一只苍老的伸向天空的手。老手僵硬已久,母亲却即刻认出了那就是她的母亲的手。母亲的母亲没有抓住世界,而怀中的婴儿始终死死抓住母亲那棉絮翻飞的衣襟,并且对着他的母亲微笑。
瘫坐在废墟上的母亲再一次站了起来,希望的信念再一次从绝望中升起。她要率领着她的婴儿逃脱这废墟,即使千里万里,她也要返回她的城市,那里有她的家和她的丈夫。母亲在这时想起了丈夫。
母亲怀抱着婴儿重新上了路。冰雪顷刻间融入土地,没有水,也不再有食物。母亲的****渐渐地瘪下去,她开始撕扯身上破碎的棉袄,她开始咀嚼袄中的棉絮。rǔ汁点点滴滴又涌了出来,婴儿在母亲的怀中对她微笑。
年轻的母亲从睡梦中醒来,娇她爱她的丈夫为她端来一杯热腾腾的牛奶。母亲错过牛奶跃下chuáng去问候她的婴儿,婴儿躺在淡蓝色的摇篮里对着母亲微笑。地板上,就放着她们那只鼓绷绷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