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找到季军,桃丽几乎花掉了她在北京的所有时间,也冤枉地花掉了许多钱。她坐着出租车像一只疯狂老鼠般地转遍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忽然东城、忽然西城、忽然宣武、忽然海淀,她找人的“方向盘”全靠她大脑里的一闪念,桃丽相信她所谓的“第六感”,可她的“第六感”从未灵过,几乎全是错误的,最玄的那一次是当她得到可靠情报说季军正在某某餐厅与他的大学同学聚会,那时已是晚十点了,桃丽已在宾馆里洗完了澡正准备看会儿电视然后睡觉,有人打来电话告诉她这一消息。桃丽手里捏着电话机激动得直哆索,心里说季军你不是想玩捉谜藏游戏吗,来吧,玩吧,看谁能玩得过谁。但是当桃丽以最快速度赶往聚餐会的现场的时候,那桌人已经散了,饭菜都还热着,餐巾纸沥沥拉拉扔得哪哪都是,显得有些邋遢。红绒座椅的套子有些也被人坐皱了,桃丽甚至在桌上捡到一只季军用过的打火机,这打火机实际上对于桃丽来说是类似于信物似的东西,季军却随随便便地把它丢在这里。桃丽拿起那只铁壳的做成地雷形状的打火机,捏在手里,冰凉的,这种感觉让桃丽很伤心。
服务员收拾碗碟的动作似乎过重了,乒泠乓啷的声响直接砸进桃丽心里去。这座城市使她感觉又冷又硬伤透了心,她不再想寻找什么了,她想买张票回西安算了。
就在桃丽在这座大得像迷宫一样的城市里转来转去寻找季军的下落同时,季军已和神秘的北京女孩闵红接上了头,那晚在圆形餐桌旁季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闵红身上去了,他努力在空气中捕捉着有关闵红的每一点信息,越是想集中注意力就越是感到听不清,他怀疑自己的听觉器官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当闵红打着一种奇特的手势谈到某国的秘密武器,有那么一瞬间季军感到自己已经彻底失聪了。
九
季军从北京回到西安,感觉自己好像变了个人。闵红在这头送他送他上车,老婆在另一头接。季军在电话里不让老婆来接,他说又没什么东西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老婆却说,不接怎么行啊,把你丢了怎么办。虽是一句玩笑的话,季军心里却忍不住哆索一下,疑心他人还没回西安是不是什么风言风语已经传了回去。在北京他一直没有见到桃丽,最后一次给她住的宾馆打电话,说三天前就已经回西安了。桃丽是他儿子的gān妈、老婆的好朋友,桃丽要是在北京听到一耳朵有关季军与闵红的事,她立刻会以传真机的速度把消息传递到他们家里去的。
但是回到西安季军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老婆从火车站一见到他就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一路出站都是和他挽着胳膊走的,季军一开始还有点不能适应老婆的过份热情——因为这一向不是她的风格,但渐渐地,他也被她的热情感染了,他甚至觉得还没有走出出站口他已经把那个叫闵红的人给忘了,想不起她的模样来,在嘴里嚼了两下她的名字也觉得淡而无味,生活中张红李红多得很,季军想,这也许就是一个男人生命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每个成年男子都可能有过。这想法给了季军很多安慰,一路上的负疚感被一扫而光,他直了直腰板心想自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人了,老婆就在身边,就在自己肘弯里,沉甸甸的,老婆样样都好很完美也很踏实。西安铅灰色的天空也给了季军踏实的感觉,他们在出租车里很热烈地接了一个吻,季军在司机的反光镜里看到一个善意的、掩示不住的微笑,就想他一定是把他们当成一对儿热恋中的情人了。老婆由于激动脸上显得红朴朴的,她一路都在向他报告他走了以后她上“五笔字型训练班”的情况,她说,告诉你吧,我现在能打字了,打得比写得还快,以后我可以帮你整理你的作品。她对电脑的热情几乎让人怀疑她在电脑训练班里是不是有什么外遇,这想法让季军感到自己很下流。他很快打住这条不应该的思路,手上更加用了一点力把妻子搂得更紧些。
一进家门季军就被蹒蹒跚跚朝他冲过来的宝贝儿子逗得直乐,他叫爸爸总是叫成三个字,爸爸爸,他的口水晶莹透亮好像蜜糖,把他举起来在空中打悠的时候感觉也是沉甸甸,一切似乎都在给他这个暂时离家的丈夫一个暗示,生活是沉甸甸的,踏踏实实的,你好不容易才拥有了目前这一切,都熬过来了应有尽有了,你没有理由再想别的什么花样了。
到了晚上保姆和孩子睡了之后,季军就催促妻子快去洗澡。严英的兴趣似乎还在那台她刚刚学会使用的电脑上,她对季军说这两天他们办公室也配置了一台很高级的新电脑,正愁没有会用它呢。严英说这两天她打算在家里先拿季军的小说当文件练习打字,正好可以一举两得,小说也用不着季军费劲巴拉地再抄一遍了,她又可以练习中文打字。她兴致勃勃地向季军展示着这几天她所取得的“成果”,她已经能把电脑操作得很熟练了,只是打字的速度还稍微有点慢,有时眯着眼睛在键盘上像寻找一根针一样寻找着一个键,找不着的时候就转过身去哗啦哗啦翻上一阵参考书。这时候,季军已经洗完了澡靠在chuáng头上翻着一本刚刚出版的文学杂志,里面有他一篇小说,他本想趁这会儿把它读一遍,季军一向有阅读自己作品的习惯,但今天不知怎么了,竟然一个字也读不进去,那些铅印的方块字使他感到陌生,他望着坐在电脑前忙碌的女人的背影发呆。季军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在想什么人,他在老婆嘀嘀哒哒的敲击声中昏昏欲睡。
卧室里幽暗的光线很适合做爱,他不知道妻子是什么时候结束那没完没了的敲击过来跟他亲热的。他感到很愉快。在同妻子做爱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季军想到了闵红,他想闵红在chuáng上会是什么样子?在这种时候想这个问题似乎很不应该,可他确实想了一下,不过他与闵红之间并没有过什么,这一点让他觉得很放心,很心安理得,很能对得起自己和自己的老婆。
十
“季军,你还知道回来呀?”
编辑部的门敞开着,季军夹着公文包一脚踏进来就听到有个女的yīn阳怪气地对他说。
季军见是桃丽,自知心里有愧,就装做很诚恳的样子一连串地向她陪着不是,他说我在北京也一直都在找你呀,桃丽你让我找得好苦,你没看我都急出白头发来了。桃丽紧绷着的脸松弛了一些,但鼻子里面依旧冒凉气。
“哼,别跟我这儿装了,你在北京的事儿我全知道。”
听她这么一说,季军就有些心慌,怕她一张嘴说出闵红的名字来,就又陪着笑脸问她到底知道些什么。桃丽不肯说,过了一会桃丽又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季军知道她这是在没事找事,或许她什么也不知道,成心在这儿捣乱。季军撇下她不管,一头扎进工作里很愉快地忙碌起来。季军是个gān事全力以赴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得非常到位。过了一会儿桃丽外出采访去了,季军故意同她幽默一句,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去。桃丽皱了皱鼻子非常不屑地说,你?我看还是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吗,一到外面就没影儿,谁知道找哪个女孩聊天去了。幸亏我不是你老婆。她那花花的影子在季军眼前一消失,季军就觉得仿佛是有人给他全身上下松了绑,又舒服又自在,套用一句印在他们杂志上的面包广告:“松软得可以弹起来。”
季军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同事桃丽并没有“揭发”他什么,老婆严英也并没有察觉到什么蛛丝蚂迹,很热情地帮他打字,很主动地同他做爱,这一切都表明季军的生活空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一切都不像他在火车上所想象得那么糟。更重要的是他和闵红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纯粹只是聊聊天而矣,在现代社会里男女聊天的事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发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季军在心里为自己一遍遍地解释这么多,连他自己都觉得罗嗦,心想说我这是说给谁听哪,又没人问我什么。
三天以后,季军才像动物反刍般地忽然间感到难受起来。那是在一家与大胜请客的餐馆十分类似的一个地方吃饭,全编辑部的人都在,季军觉得这情形仿佛在什么地见过,餐桌上的人和他们说的话都和那天有关联似的,对面有一张椅子是空着的,没人坐,在北京那天那个方位正好坐着闵红,季军想起闵红开枪she击的手势,她所she中的那个男人正是自己。在那一刹那便注定了日后的许许多多事情。季军用力摇摇头,像是要把在北京的那段记忆从脑袋里抹去。他站起来大声提议,弟兄们好久没在一块喝酒了,今天要来它个一醉方休。很快地,酒桌上的热情被煽动起,你一杯我一杯白酒啤酒混着喝,桃丽坐他旁边小声劝告说,你悠着点儿别喝醉了。季军白她一眼嫌她多管闲事,桃丽赌气不理他了。连季军自己也不明白他今天晚上这么买力地喝酒到底是为了什么,其实他心里一点都不想喝酒,只想早点回家,一个人静静地呆会儿。可是,他的行为和思想分了叉,他似乎要用过度亢奋的行为来掩盖内心的虚空,这趟从北京回来他的内脏仿佛被什么人掏去了,剩了一个空壳回来,他要把空壳里倒满酒填满菜,他闻到自己嘴里呼出来的一股股浊气,连他自己都讨厌自己。为了不把内心里这种厌恶和不安的情绪表露出来,他只有加倍地夸张自己的快乐,酒喝得比别人多,话也说得比别人多,他不知道这样一个疯狂的夜晚该如何结束,他像一个动画片里夸张的疯子一样尽情地表现自己,他笑着笑着都快哭出来了,可他还是硬撑着,因为他心里清楚他并没有醉,他只是心里难受。
十一
虽然这顿饭酒喝了不少,但散伙的时间并不算太晚,季军他们主编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小老头,他老婆要求他几点回家他就得几点回家,一分一秒都不能差。大伙闹哄哄地从饭店里出来,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就各自钻进了出租车。桃丽站在饭店门口等人,季军正想说句什么又把那句话给咽下去了。他不如同事们手脚利索,大大小小的计程车都被他们捞去了,他只有一边走一边等着,看情况再说。他正要拔腿往外走,听到后脑勺有个yīn阳怪气的声音在跟着他。
“没打算让你送,”她说,“今晚上有人来接我。”
季军回过头来成心问了句:“你的意思是——把我也捎上?”
“这恐怕不太方便吧。”桃丽有些娇揉造做地说。
“那不就得了,”季军说,“我得走了,老婆等我回家呢。”
季军走了一段路没有遇到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天倒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季军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把伞来撑上。伞是老婆让他带的,老婆每天准时收听天气预报,老婆本人就是一个非常准确的天气预报,问她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刮风她全知道,就像有一个什么开关掌握在她手里,她可以控制一切似的。季军发现自己在雨里非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越走越慢了,他擎着一把黑布伞在雨地里久久徘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gān什么。有几个骑飞车的少年,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街面上汪着积水,如同行驶在冰面上一般。他们的笑声好像收在收音机的旋钮开关里面,“忽”地一下可以开到好大,耳边尽是他们的喧哗;“忽”地一下又被关到极小,很快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街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和空旷,雨静静地下着,路灯静静地照耀着这一切,眼前的景象虽然很平常,却有着一张无声的张力,季军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正在另一条轨道上慢慢酝酿着,沿着它固有的轨迹不断扩张、蔓延,直至充斥他的整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