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一瞬间重新回到了多年习惯的角色中,她的目光凝聚着一种说不出的静穆和神圣,这目光越过每一个人,穿过舱房的白壁,透过面前的空间,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只见天寿左手的纤纤细指分按在品相各音格上,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朝四弦一挥,看去很有力,弹出的却是十分清亮柔美的一声,仿佛从天上传来,余音袅袅,一下子就把在场听众的心提得高高的,预想到后面的无比美妙的旋律,人们不由得凝神屏息,生怕漏掉一个音符。
天上的仙乐一步又一步地走来了,走近了 它像一阵chūn风,chuī绿了大地,chuī进了繁花似锦的花林。花林笑着摇摆又摇摆,雪白的飞花漫天飞舞。是杏花?是桃花?是梨花?是樱花?
乐曲忽而沉思幽静,忽而轻快活泼,忽而激越嘹亮,忽而柔美深情,真是抑扬顿挫,摇曳多姿。它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引起他们的共鸣--
小杰克想起老家的大海,一层白làng花追着一层白làng花;
陈妈仿佛又回到青chūn岁月,伴着丈夫在水平如镜、白鸥翩翩的稻田里插秧;
布鲁克夫人眼前出现了苏格兰故乡的浓密而芳香的树林,枫树和栗树的浓yīn覆盖着幽静的小径,蜿蜒的小溪流在泠泠歌唱;
而亨利,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看到了紫玉兰树下的小男孩,看到了眉间出血的小四弟,看到了穿着雪白纱裙的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仙女,看到了宝石般闪耀的星空下那双美丽纯洁如天使的大眼睛
四弦如急雨如珠落的一番轮扫之后,一弦轻拨,就像是晶莹的水滴落在了钟rǔ石上,乐曲结束了。众人却像是中了魔法,睡着了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全都呆呆地看着怀抱琵琶的天寿。
这是对演奏的最高褒奖。两年多没有上台的天寿,又一次体味到久违了的欢快和沉醉,那种成功地颠倒了听众看客的自豪。就是在她过去十多年的梨园生涯中,今天这样的成功也是不常有的,天寿心里好久没有这么舒畅这么和美了。
小杰克第一个跳起来,扑上前拉过天寿的手看,说: 你这手上有妖术吗?是不是能用这个什么什么 琶 把人的魂儿吸了去?
陈妈抹着眼泪,望着天寿只是笑,只是点头又摇头。
布鲁克夫人感动得在天寿额头吻了一下,不住地说: 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亲爱的!
布鲁克船长竟也凑热闹地从门外大步走进来,右手放在胸前,对着天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朝他的夫人很快地说起了什么。
天寿注视着亨利,亨利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寿,他们从彼此的目光中仿佛读到了很多很多,却又像什么也没读明白,只有沉醉,只有痴迷。后来亨利走上来,小心地握住天寿的手,低头在那神奇的美丽的小手背上轻轻一吻,又抬眼望定天寿,用感动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带着仿佛在梦中的神情,低声说: 天哪,你真是一个小仙女!
天寿觉得手背像是被火烫了一样,赶紧抽回来,藏进被单里,心头像小鹿乱撞,窘得差点儿掉泪,但绝不是因为痛苦
布鲁克船长走来拍一拍亨利的肩,亨利一惊,才定了定心,回过头去听布鲁克夫妇对他说了好一阵,不住地向天寿示意。亨利于是来对天寿说: 布鲁克夫妇非常钦佩你的技艺,也被今天所听到的东方音乐的魅力所征服,他们希望能把你和你的音乐介绍给更多的朋友,到南京之后,一定会有相当长的停留时间,如果你能在那时候再作一次表演,他们夫妇将会非常感谢。
天寿一听就慌了,说: 你们又要攻打南京了吗?
亨利和布鲁克船长一起安慰天寿,说璞鼎查爵士是用攻南京来bī迫你们的朝廷尽早达成和议,结束战争,不会真的攻打南京;谈判总要讨价还价,不可能三五天就谈成,所以会在南京城外等不少日子。布鲁克船长还再三安慰天寿说,和议一定能谈成,你们的朝廷会屈服的,因为他们已经不敢再打了,也禁不住再打了。
一瞬间,天寿又被耻rǔ感压倒,刚才突如其来的成功的沉醉顿时烟消云散。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头垂到胸口,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亨利见状,对众人说,病人今天太累了需要休息。布鲁克夫妇很客气地告辞后,小杰克和陈妈也跟着出了舱,亨利为天寿把脉,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这才安心地在chuáng边坐下。天寿想要说什么,亨利把食指竖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要天寿闭上眼睛,安静地休息。
过了一会儿,陈妈给医生和病人送来茶点的时候,见天寿像个很乖的婴儿一样静静地睡着,唇角微微里凹,露出一点笑意;亨利手中拿着一本翻开的画册,眼睛却痴痴地落在他的病人的脸上。陈妈轻轻地咳了一声,才把亨利惊醒过来,他对陈妈笑笑,说: 你看她睡着了是不是很像个小天使? 陈妈笑着连连点头。
天寿被叫醒后,jīng神恢复了不少,他们两个一面吃着茶点一面轻声地聊天,一会儿说起布鲁克船长的聚会,一会儿商量要是布鲁克夫人真的要收天寿做养女怎么办,一会儿又扯到亨利在皇家外科医科大学求学的经历。天寿也不时说起梨园戏班子和戏台上的种种笑话,总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像总有很多话要说,总也说不完。亨利说得多,天寿说得少,亨利避免提到眼前的战争,天寿也决不涉及自己的身世和经历。香港、定海、宁波这些字眼,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
不过,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说什么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的那种无可比拟的亲切、自由、知己、彼此信赖、互相吸引。这是他们跟任何别的人在一起都感受不到的。
所以,当亨利告诉天寿说,以后连着三天,舰队要连续航行,他必须在医疗船上工作,不能来陪她的时候,天寿难过地低了头,两只手互相绞缠着,好几次欲言又止。亨利保证一停船就过来,并要天寿保证这三天遵从医嘱。
天寿没有抬头,小声说怕自己睡不好觉。
亨利留给她一些安眠药剂,还要她做些适当活动,以促进伤口的愈合。
三天如此难过,真所谓度日如年。
只要想一想,每天都能看到的亨利竟不能来,竟不能见到他亲切而英俊的面容、感受不到他那双温柔的蓝眼睛的注视、听不到他的略带古怪发音的充满深情的话语,天寿就感到说不出的沮丧。
十多天的日夜相处相对,她已经不能习惯没有亨利的生活,她已经离不开她的救命医生、她的小三哥了。不管她怎么提醒自己,甚至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不断地对自己重复:决不能嫁给亨利;战争结束英夷回国,就此音信断绝 但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又在不断软化她的决心:分手之前没多少日子了,还不好好跟小三哥相处?以后再没这机缘了
那日清晨从临时停泊处起锚,布鲁克船长的测量船必须赶到大队的最前面,以测量航道水情,导引舰队顺利西进。测量船从医疗船边经过的时候,天寿早早坐起,伸长脖子从圆窗朝外看,希望能看一看她的小三哥工作生活的医疗船是个什么样子。测量船虽然不像战舰那么庞大,也有两层舱房,天寿的小屋在底层船尾上,从医疗船边经过的时候,在舱内又坐在chuáng上,很难看清它的全貌。
天寿感到不足,很想下chuáng,腿部的疼痛令她站不起身。这时听得小杰克在舱外喊道: 快看呀!那不是亨利医生吗? 天寿像听到极qiáng大的号令,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坐起身,怎么下了chuáng,怎么站起来,怎么扶着墙走到甲板上的。
医疗船已经落到远处,小杰克还在大喊大叫着亨利医生,乱挥着两只细胳膊。天寿看到薄雾中医疗船的船头上,有一个人影,还在招着手,那一定是他!那只能是他!天寿激动不已,也随着小杰克一样挥手喊叫,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是亨利医生?是小三哥?抑或只是啊啊地长叫?但她确信,他一定看到了她,听到了她!
医疗船终于被别的高大战舰完全遮掩,一点也看不见了,天寿浑身一软,差点摔倒,这时才感到了伤口的疼痛,不觉冷汗淋淋。
这三天,天寿无心做任何事情。
画册不想看,饭不想吃,茶不想喝,若不是亨利医生留给她的安眠药剂,她连觉也睡不着了。已经能够扶着墙走来走去的她,甚至没有心思到这艘新奇的测量船的各处看一看,只在夕阳西下、江面一片嫣红的时分,她才会倚着船栏杆chuī起她的dòng箫。她心里希望低回悠扬的箫声能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亨利耳边
终于将要停泊,天寿非常兴奋,很早就起身,仔细地洗头洗脸洗身,小心地用夫人给她的胭脂香粉和青黛给自己上了淡妆。陈妈又自告奋勇地来为她梳理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又长又软的头发,一面梳一面不住地唠叨着说,多亏亨利医生,姑娘得了救,还不落一点残疾,不然这么一个绝色佳人不就荒废可惜了吗?这回他要是看到姑娘能站起来能走路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哩!
天寿的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陈妈的唠叨她全然没有听进去。
自从离开宁波到镇江,她就不曾像男人那样剃头,额上的短发长得有两寸长了,此时她用陈妈给她的一枚镶珠发卡把一半短发在头顶别住,另一半自然垂下,正如一道齐眉的刘海,使她的面庞更增妩媚。她对着墙上的西洋镜子,用一把小木梳轻轻地把刘海梳了又梳,朝左一些或朝右一些,这边密一点,那边疏一点,一忽儿对着自己皱皱眉头,一忽儿又抿嘴儿一笑
其实她一直晕晕乎乎,只觉着全身血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只觉得要用整个心去迎接等候已久的时刻,外部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舱外,倚在舷栏上的小杰克忽然叫了一声: 哎呀快看!亨利医生就要上舷梯啦!
天寿浑身一震,如受电击,只觉热血沸腾,心跳如鼓,一股异常qiáng大的热làng汹涌而来,她像遭到突然袭击一样,猛地一怔,跟着就惊慌地大叫:
陈妈妈!陈妈妈!快来! 我不行了!
给天寿打好辫子,刚刚回屋去取头花的陈妈,闻声赶来,见天寿摇摇欲倒,连忙扶住她,问出了什么事。
天寿嘴唇哆嗦着,哽哽咽咽地说:怕是伤口裂了,流血呢 说着,泪水霎时就盈满眼眶。
陈妈疑惑道:明明已经长好了,怎么会呢? 让我看看。
一看之下,陈妈笑了,说: 傻孩子,该恭喜你才对,你真的全好了! 见天寿迷迷瞪瞪的样子,她又小声说, 你的经血通了,真的是个好女人啦!
天寿愣了片刻,满面通红,眼泪哗地如雨落下。可她又忍不住地咬着嘴唇笑,后来嘴唇也咬不住了,只管边落泪边笑,泪止不住,笑也止不住
陈妈赶紧脱身出来,理头发整衣裳拍脂粉地帮她收拾,说客人就要来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像个什么样子
刚收拾完,甲板上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天寿的心狂跳不已,跳得惊天动地,跳得山呼海啸。她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要跌倒,满眼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亨利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跑,站到舱门口时竟比长跑后还喘息得厉害,胸口在大起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