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106)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布鲁克夫人笑眯眯地进客厅,请大家开始跳舞。钢琴手第一人选亨利就座,两名军官充任的提琴手也调好了音,因为男多女少,詹姆斯小姐只好离开亨利下场跳舞。于是,欢乐轻快的舞曲飞向客厅的所有角落,衣冠楚楚的红衣白裤、肩章绶带闪亮的军官们,携着长裙摇曳、袒胸露背、秀发高耸、遍体芳香的女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大厅里灯火辉煌、杯盘晶莹,鲜花流溢着清香,人人都那么高贵、文雅,真不能想像,仅仅一个月前,男士们还在开pào放枪挥舞长剑,让中国的城池军营庙宇房屋变成废墟,让中国的抵抗者血肉横飞,把成千成万的平民送进地狱。他们也曾浑身硝烟和血污,也曾埋葬自己的朋友和部下
亨利看看欢笑着的跳舞的人们,懂得了布鲁克夫人的良苦用心:天寿不会跳舞,等客人们各自舞伴都已确定,她就可以免除拒绝邀舞的尴尬了。
果然,第一轮舞跳过去,詹姆斯小姐请亨利伴奏,为大家唱了一首《乘着歌声的翅膀》,赢得一片掌声。随后,布鲁克夫人微笑着对大家说: 我想把我新收养的女儿天寿小姐介绍给大家,她将为各位朋友献上一支中国古曲! 她说罢便走出客厅,从门外带进来一个娇小玲珑、美丽无比的中国姑娘。客厅的各个角落顿时响起一片惊奇和赞美的声làng。
亨利瞪大了眼睛,又一次怔住,他几乎不认识面前的天寿了。
她垂在脑后的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不见了,乌云般的黑发全都盘到了头上,分左右梳了两个圆髻,插满了金银首饰和红绢花,大红的软缎氅衣绣着牡丹,镶着银丝金线织就的式样复杂的花边,血红的罗裙一拖到地,也镶着亮闪闪的花边,就连裙下露出的小巧玲珑的绣花鞋,也是令人眼亮的朱红色。平日苍白的脸,因为浓妆,更因为大红衣裙的晕染,笼罩着一片红光,整个儿一个红彤彤的小人儿,一团灼人的火!
亨利知道,自从天寿答应做养女以后,高兴非常的布鲁克夫人不断从随军商人维克那里给她置办首饰衣物--从士兵手中收购来又转卖出去从中赚一笔,是随军商人们重要收入之一,种类和数量之多可想而知。天寿尽可以选择适合她自己的装束,为什么今天穿了这么一身见客呢?当然这很漂亮、很华丽、很出众,把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如果是个吉卜赛姑娘,那当然很适当;可这是天寿,是那个温文尔雅、沉默羞怯的小四弟呀!这一套打扮和她的气质、和她的个性太不相称了,就像一只白色的小羊羔披了一张豹皮。
然而,这位沉默羞怯的小四弟,正把她的迷人的微笑、流动飞转的眼波一一奉献给所有的客人,证明了她与她的服饰打扮完全谐调一致。
琵琶一曲,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一片惊奇。后来,在小提琴独奏及其他军官和着钢琴继续歌唱的时候,天寿放下琵琶,拿起团扇,在布鲁克夫人和亨利的陪同下,一一认识来参加聚会的朋友。亨利看到,小四弟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微微点头、浅浅弯腰,都那么优美动人,应对自如,竟像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巴黎上流社会的jiāo际花。天寿有时回头,遇到亨利不解的目光,就嫣然一笑,笑得亨利心乱如麻。
近些日子,亨利常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小四弟身上活着另一个人,他的小四弟的眼睛背后还有另一双眼睛。当他再次告诉天寿,想要请布鲁克夫妇做媒人时,天寿又羞又笑,说他完全不懂得中国的规矩,那时的小四弟是真的;而在眼前的这位充满魅力、漂亮又迷人的火红火红姑娘身上,小四弟已经不见了! 对此,亨利感到困惑,感到痛苦,他无法解释。但真正的英国绅士、真正的男人,此时是不能让痛苦流露出来的。
亨利陪着天寿和布鲁克夫人走到威廉身边的时候,他正仰脖儿把不知是第几杯威士忌倒进喉咙里。等他带着醉意的目光与那双典型的东方美女式的丹凤眼she出的亮晶晶的目光相撞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吃了一惊,手里的玻璃杯当啷一声落地,摔得粉碎。天寿仿佛被眼前的事吓了一跳,团扇也掉到地上,慌得她赶忙去拾,又怕碎玻璃碴儿伤了手,拾了好半天才拾起来。待她重新站直身子,威廉赤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嘴里半喊半问地说:
梦兰? 梦兰姑娘?
天寿心里一哆嗦,突然明白,他把自己当成状元坊她的大姐姐媚兰的女儿了。只听亨利在旁边说: 天寿小姐,这位是哥伦布舰的舰长威廉中校,那三幅画就是他的。
天寿连忙对威廉笑着微微一颔首,同时不动声色地问亨利: 这就是那位你从小的朋友?
亨利答了一个是字,回脸用英语对威廉说: 在一位年轻小姐面前,你不要这样失态。她不是梦兰,我刚才说的那位鉴定书画的行家,就是她。
威廉赶紧摆好姿态,对天寿鞠了一躬,说: 真对不起!我失礼了。但是,小姐跟我所认识的另一位小姐实在太相像了。
听了亨利翻译过来的话,天寿连忙笑道: 你是说梦兰?她是我的内侄女。她的母亲是我的亲姐姐。
威廉听了亨利重复的天寿的话,高兴得满脸放光: 啊!啊,怪不得!真像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 可她们在宁波呀,小姐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天寿于是说起姐姐被官府当汉jian杀了头,两个侄女也没了下落,自己怕留在宁波有麻烦,就跑到镇江亲戚家避难,城破的当口不小心中了不知何处打来的冷枪,多亏亨利医生救助,又蒙布鲁克夫妇收养,才有了今天
亨利一面把天寿的话翻译给威廉听,一面心里纳闷:天寿对自己的身世来历向来守口如瓶,今天第一次见到威廉,怎么就和盘托出?又说得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是什么意思?
威廉听了这些话,立刻对天寿的姐姐深表不平,说他真想抓住判殷状元死刑的家伙,也杀了他的头!
对威廉的仗义和同情,天寿一再表示感谢;说到那三幅画,说个别细部还有些可疑,尚须仔细辨认,反复推敲,过两天才能还给主人。如果主人真有兴趣,她可以一一指给他看。
威廉当即表示,一定要当面请教。
做翻译的亨利心里很不舒服,这岂不等于给他们牵线搭桥,帮他们约会了吗?后来,在介绍过所有的宾客、亨利被詹姆斯小姐拉去表演四手联奏的时候,亨利看到,威廉拉住了来送酒的小杰克做翻译,一直待在天寿身边献殷勤,两人谈笑风生,看上去很是融洽。本来亨利以为,天寿看到他和詹姆斯小姐在一张钢琴上同奏会不高兴,而他恰恰想看天寿吃醋拈酸来获得证明,享受愉快。不料,天寿只顾和威廉说笑,对客厅里的其它事情全不关心,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小三哥在与另一个少女弹琴。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世界上真的存在一见钟情这种病态? 亨利表面不动声色,甚至还同詹姆斯小姐跳了双人舞和四人舞。但布鲁克夫人却感到了,亨利医生心事重重,一直怏怏不乐。
很快,亨利的不愉快变成了烦恼。
就在测量船聚会的次日,亨利来看天寿,刚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威廉就紧跟着进了天寿的小舱房。天寿显得很兴奋,不但将那三幅画中的疑点一一说明,还表示要进一步鉴别画的纸张和印记。为了向威廉说明中国画的妙处,天寿竟然铺纸研墨,染石撇兰,画了一幅兰石图作示范。威廉对天寿所说似懂非懂、似听非听,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寿看,一刻也不移开他色迷迷的眼光。只是当天寿表示要把这三幅画再留几天时,他忙不迭地连连答应,还说要再送一批古画来请天寿这位行家鉴定。
天寿笑道,这些画只要是真迹,便是无价珍宝,多少人梦寐以求不能到手的,不知威廉船长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一下便得了三张。
威廉信口答道,是在镇江一处废弃的人家捡来的,一看就是富户,好几进院子,都有游廊相连。这样的人家藏画想必不会有假吧。
天寿忙说那也不见得,江南作假画的人极其高明,多少行家里手都被他们骗得团团转。她跟着就说起制作假画的种种伎俩,说的和听的都津津有味。虽然说的和听的都要经过亨利翻译,但亨利好像被他俩忘却了。直到这次拜访结束,天寿和威廉都没有对亨利说过一句跟亨利有关的话。告辞之际,天寿笑容满面地向威廉挥挥小手,一句新近学会的英夷话脱口而出: good-bye!
亨利吃惊地回过头,目光与天寿的眼睛一碰,天寿好像微微一颤,垂下眼帘,眼睫毛抖动得很厉害,很快再抬眼对亨利极快地一瞥,立刻回身进舱而去。
整整一夜,无论是醒是睡,亨利都在回味那道奇异的目光。它扫过亨利的时候,像火一样热,又像冰一样寒,既有刻骨的爱恋、深深的歉意,又有冷酷的决心和他从未在天寿眼中看到过的可怕的憎恨
后来,亨利再去看天寿,天寿仍然像只依人小鸟般可爱,对他还是那么信赖,甚至更加友好,更加礼貌周到。但亨利能够感觉得到,从前的那种依恋,那种推心置腹无猜无忌已经不在了。几乎每次他都能在那里碰到威廉,或是他到的时候威廉就告辞,或是他刚离开威廉就赶到。威廉已经不用亨利当翻译了,他不知用什么好处,收买了小杰克,几乎成了他与天寿间的专职小通事。
昨天下午,亨利再去看望天寿,舱房里没有人。他从另一边的门看出去,就看到天寿和威廉的背影,他俩正倚着舷栏观看江景,小杰克也不在旁边。亨利想应该走上去打个招呼,不想威廉却用长长的胳膊搂住了天寿的腰,俯身就把嘴唇和整个脸贴在了天寿的脖子里。亨利几乎要喊叫出声,那边天寿也惊得跳起来。亨利想天寿定会扇他一个耳光,不料天寿只是推了威廉一把,娇嗔地笑着瞪他一眼,拖长了她好听的声音,娇笑着说: gān什么呀你
亨利的心像被几只猫爪子狠狠地抓着撕着,很痛;但越在这种时候他越显得冷漠和冷静,只是有礼貌地清了清嗓子。那两人同时迅速地转过身来,天寿的脸刹那间涨得血红,连耳朵和脖根儿都红成一片,惊慌地眨着眼睛,不敢看亨利;威廉却满不在乎地昂头一笑,带着胜利者的满足,说:
是你呀,亨利!今天你可来晚了!咱们上去喝一杯吧!布鲁克船长又弄到了伦敦的金酒!
亨利冷静地问候了天寿,然后朝她点点头,便同威廉一起上顶层的客厅喝酒去了。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但喝了许多酒,喝得脸色发白,头脑发晕,直至酩酊大醉,被人扶回他的医疗船上的住处。他头痛欲裂,终于大吐特吐,经历了他在大学学到的酒jīng中毒的所有症状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醉,浑身上下胸内腹中都非常不好受。平躺上chuáng,闭上眼睛,泪水竟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汹涌而出,他从没想到,自己竟也会这样软弱
今天,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和情绪都已经恢复正常,便决定找天寿正式谈一次。
昨天的事情,使他的自尊受到严重伤害,他想,天寿今天面对他,一定会很羞愧,一定会找出各种理由来解释她的行为,这样他将面临尴尬的局面;对此,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要以绅士风度来处理和解决,尽量减少双方的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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