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20)
衣服里面藏着一条jīng致的银项链,下面挂着镌刻了美丽花纹的小小金盒,打开金盒就能看到中间镶嵌着的一张jīng美的亨利的小画像,另一面盒盖上有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浮雕。这是用皇太后赐给他的 娘娘钱 jiāo换来的。
在澳门的最后一天,孩子们相处得更加亲热。天寿不但看到了那幅水彩画《蓝衣小孩和紫花》,还真的被戴安娜和海伦打扮成英国贵族小女孩,穿了仙女的纱裙、登上银白色的带跟小皮鞋、头上套了金色长鬈发,还戴了用红白玫瑰编成的花冠。大家觉得他美极了,他自己也觉得美极了。亨利为此画了许多张画,最好的一张就送给了他。天禄天寿也画了许多兰梅jú桂,送给司当东家的每一位成员。司当东夫人在为亨利准备行装和食品时,也为两个次日就要回广州的中国孩子装了一大盒他们喜爱的烤点心。
那天晚上,大家仍然聚在大客厅,闲谈中间亨利领天寿出来到花园,因为白天天寿看着书房里的航海图,曾问起在四周都看不到边的海上,船怎么能找到路。
亨利带天寿坐进凉亭,指给他看那些为海上远行者分辨方向的星星:大熊星座和北极星,天鹅星座和银河。
天寿便也指着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星,讲起了亨利第一次看他演的鹊桥故事。
亨利听了,好半天望着星空默默不语,后来笑着说,明天咱们一分手,不也像牛郎织女那样隔着银河不能见面了吗?
天寿心里难受,忙指着天上说:你看,有一颗流星落了,地上又死了一个人。
亨利说:我们不这样想。老人们都说,在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赶快卜个愿,这个愿望将来就能实现。
天寿好奇地问:那你刚才卜愿了吗?
当然卜了。
卜的什么愿?
希望咱们俩永远做最好最好的朋友,永远像现在这样在一起。
他一直握着天寿的手,天寿觉出他的手心火烫,还在轻微地发颤,这在天寿心里竟也唤起一股说不清滋味的回应,酸酸的,热辣辣的。他便轻声叹息着说,不行呀,明天咱们就要分离,你回你的英国,我回我的广州,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呢
亨利黯然,说这我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心里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觉得,你也很喜欢我,拿我当最好的朋友,对吧?
天寿说是,声音竟有点哽咽。
有什么办法呢?亨利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了:两个男人,不管是多么好的朋友,哪怕是亲兄弟,长大了也得各自结婚,各有各的家,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天寿灵机一动,说:京师和广州,还有好些地方,有的有钱人娶男伶做小老婆,他们不就是两个男人一辈子在一起了吗?
亨利摇头说,那是罪恶,会受上帝的严厉惩罚的!上帝让男女结婚,为的是让人类有健康聪明的后代。男人又不能生孩子! 要是咱们俩有一个是女孩子就好了!
天寿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我没说错呀,我要是女的,你不肯娶我吗?你要是女的,不肯嫁我吗?亨利又仰头看着天空,说你看那五颗亮亮的星,像一顶王冠的,就是仙女星座。你不知道你有多美,真像一个小仙女!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绝对不许跟别人说,好吗?你发誓!
天寿郑重发誓:若是走漏了亨利的机密,不得好死!
亨利却先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位雕刻家,用最好的木头雕了一个最美的女人,又给雕像穿上了最美的衣裙,雕刻家就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并且跟雕像结了婚。上帝被他的真心和痴情感动了,让雕像活了,雕刻家就和他心爱的美丽妻子幸福地生活了一辈子。
天寿惊讶地说:我们有一出戏叫《画中人》,也是这样的,那书生喜爱画上的美人儿,每天烧香祝告呼唤,画上美人儿被他的jīng诚感动,走下画来跟他做了夫妻。
亨利悄声说出了他的秘密:已经有两年了,他一直在jīng心绘制一张仙女像,要画得很美很美,不要有一点缺陷和毛病。他要照他的画像去寻找他的爱人。可是他总也画不满意。这次见到天寿,觉得找到了最理想的模特儿,如果也能感动上帝,把天寿的画像变活,甚至使天寿变成女孩,那他就是天下最成功的人了!
天寿沉默了好一会儿,呼吸都有点急促了,后来突然说,我也有个秘密,告诉你好吗?可亨利等了很久,天寿也没有说话。亨利就笑了,说:你这么个小人儿,能有什么秘密呢?这时客厅里戴安娜在喊亨利和天寿,叫他们快去看木偶戏。亨利急忙说,咱们还是jiāo换点纪念品吧,别让他们看见才好。他摘下自己的项链戴到天寿脖子上,说是他妈妈给他的,里面有他的画像和护身符;天寿也摘下一直挂在颈上的红丝绳吊着的双钱给了亨利,说这钱是现今皇帝爷爷的爷爷,有名的康熙皇帝时候制的,是他进皇宫唱戏时候皇太后赐给的。
第二天送亨利上船的时候,除了司当东先生,别的人都哭了。亨利同叔叔婶婶堂姐们一一拥抱吻别,又搂抱了天禄,在他的面颊左右各亲了一下,天禄已经应付自如了。轮到天寿,他觉得拥抱的时间好像比别人长,面颊上的亲吻也好像比别人深,而且亲过面颊后,他还急匆匆地在自己的嘴唇上用力亲了一下。
直到现在,头顶水碗跪在祖师爷牌位前的天寿,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还能感到亨利灼热的亲吻。
有这样美的一幕幕回忆,罚跪算什么?就是挨打也值了。
已经跪了多长时间?脖颈儿发硬,腰酸腿疼,膝盖也麻木了,但天寿还是直挺挺的,决不让碗里的水洒出来。这不是怕挨打怕吃不上饭,而是他--小小的柳摇金,即使受罚也得与人不同,无论如何不能跌份儿!
院子里有脚步声,轻轻的,好像不止一个人,那是女人的小脚鞋在点着地面。天寿一下猜到是母亲和姐姐,他觉得自己应该哭,昨天见到她们的时候曾经抱头大哭来着。可现在,心驰神往地遐想了这半天之后,一点也不想哭了。但是哭能赢得娘和姐姐的同情,哭能让爹爹以为儿子已经悔罪。可哪里来这一把急泪呢?急中生智,天寿蘸着口水往脸上点,于是,母亲和英兰大香就看到了一个委屈万分、满面泪痕、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的受苦的小儿子、可怜的小弟弟。母女们顿时落泪不止,母亲更是长吁短叹,但她们谁也不敢从天寿头上拿下水碗,更不敢让跪得这么苦的孩子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她们有更要紧的事。
英兰掏手绢给小弟轻轻擦泪擦汗,也擦着自己脸上的泪;大香忙着拿一块小小的皮垫子,在天寿屁股后面比画。天寿哀哀地说: 两个时辰还没到吗?娘,我想喝口水,想喝英兰姐姐的豆浆 肚子好饿呀!
英兰赶紧小声说: 现在顾不上吃喝的事,先护住身子要紧!
这下天寿紧张了: 怎么啦?爹爹回来了?
母亲抹着泪叹道: 也不知小香这个鬼丫头为什么总要怂你的祸,故意在你爹爹面前说不平道不忿儿,说主犯才罚跪,从犯倒挨一顿臭打,也不怕班子里的人戳脊梁骨,以后谁还肯卖力气! 你爹这人你还不知道?死爱面子活受罪!骂罢了小香,转过脸就说非得照数打天寿一顿不可!天爷,你还这么小呀
英兰摸摸天寿的面颊,说: 给你做了个皮护裤,待会儿爹来打你,不管打得疼不疼,你都要使劲儿哭喊叫疼,听到了吗? 说罢,拉了大香出门,好让母亲给弟弟脱衣加裤子。柳家虽是优伶之家,但男女防嫌十分严格,天寿从小洗澡换衣,姐姐们都必须回避的。
母亲一边给天寿解腰带加皮裤,一边含着泪说: 别怪你爹发这么大的火,你也实在不懂事啊!你不知道那天找不到你他急成什么样子!差点儿疯了!脸变成紫茄子,眼睛红得像火炭,又扯头发又捶胸的,把十三行街找了个遍,要不是英兰收拾屋子看到你留的那张纸条儿,他就要跑遍广州城了!还真的到官府报了案呢,直怕被人贩子拐卖了,又怕是眼红的同行使坏,害了你们,整垮玉笋班 唉,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天寿委屈地说: 我都留纸条儿了,他还这么又打又罚呀?再说,我和大师兄费了好多工夫才练成的《跪池》,他凭什么让给冷香和浣香去演?堂会都不让我们去!他还是我的亲爹呢,倒向着外人!
唉,他也难啊! 母亲叹息着说, 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这有什么不明白?咱们一家来广州,吃的住的用的,靠的是胡大公子。玉笋班如今这么大的名气,来钱这么多,你爹如今在广州梨园行这么高的身份,不都亏了人家胡大公子吗?谁的面子都不给,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呀!你说对不对?
天寿沉默不语了。
你也看到了,你爹如今因了玉笋班走红,忙得不可开jiāo。天天有堂会,敬神、庙会、茶园、戏楼都来请,再加上来拜师学艺的院里的红官人、学戏学笛学琵琶的唱姑娘,连秀才举人老爷也来跟你爹攀jiāo情
我们家又不是像姑堂子,他们来gān什么?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会写曲本,你爹也想多演新戏,爱看戏的人才能越来越多不是? 你想想,他整天有多忙,吃不下睡不好的,我都怕他身子顶不住了。他本来脾气就不好,一忙一乱就更顾不了许多。打你罚你,终究还是为你好,你心里不要怨他恨他,好不好?就听娘一句话吧
是他叫您来说的吗?
鬼头孩子!这么多心眼儿!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呢?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儿的父母哇!你细想想。我走了。
天寿终于小声地说给自己: 娘,我听您的。
柳知秋进屋,反身就把门闩上了。父子俩一对视,都有些愣怔。
柳知秋看到的,是一张莹洁如玉的俊美小脸上那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里面既没有恐惧惊慌,也没有哀求和痛苦,反倒含着似有若无的同情。
天寿这时仿佛突然发现,父亲是这样gān瘪苍老,脸色灰败又疲惫不堪,一向灵动有神的眼睛,不但布满红丝,简直就是黯然无光。
对视只是一刹那,做父亲的立刻高声叱道: 起来!放下碗!趴长凳上去!
天寿感到父亲是在使劲用底气吼叫,但力不从心,每一句中间都在急速地喘气。他替父亲难过起来,只好顺从地趴到长凳上。
天寿你听好! 柳知秋大声说,声音大到使天寿觉得是喊给屋外院子里的人听的, 照理说,你擅自离班,总算自己回来了,走的时候也留了纸条说明去处,本可以免了这顿板子;你是个唱戏的,也只有学不好戏才该挨打。可你是我儿子,不打你我怎么服众?我怎么带这个玉笋班? 念你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照着天禄的例子,折减八板,打十二大板!
板子一打下来,天寿心里就知道要露馅儿,不由得慌了。要是重重地打,噼噼啪啪再加上挨打人哭喊,就跟真的一样了。可父亲下手太轻,板子打在皮裤上的声音发闷,和打在皮肉上大不相同。柳知秋果然起疑,一把扯开了天寿的裤子,天寿吓得咬紧牙关,一闭眼,豁出去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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