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戏只演到一半,就被家主爷给停了。他说,管笛箫笙檀板轻唱倒也罢了,敲锣打鼓成何体统!叫外人听了倒像胡家在幸灾乐祸,有伤忠厚嘛!众人哪敢违拗,只得各自散了。
胡昭华邀外请的名优饮宴,王师爷和家班里的冷香、浣香和雨香作陪,地点选在处于花园中心的清芳楼。
清芳楼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露台,跟花园里的几座石桥和亭子一样,是胡家从澳门专请的英夷建筑师修建的,都是以大理石雕琢。尤其露台上浮雕的垂花饰,英夷称作什么巴罗克式,果然华丽别致,出类拔萃,和园中那尊手拿喷水花瓶、衣裳垂落得露颈露背露胸露rǔ的大理石雕西洋女像一起,被人公认是胡家花园两绝。所以,每当胡昭华站在露台俯视他的规模宏大的私家花园时,总不免宠rǔ皆忘,踌躇满志。此时,他看着衣装华丽的优伶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过曲桥,穿花径,向清芳楼走来,只觉一片莺声燕语,满目花娇柳媚,真正地陶醉了。
眼见天寿在辛夷亭边停步,王映村在竭力劝说,好几个优伶也围上去同劝,胡昭华一急,连忙下楼赶过去。出楼门口正遇上冷香和浣香,冷香满脸不高兴,嘴里嘀嘀咕咕道:不就在外头唱了两年,有什么了不起,回这儿摆臭架子!胡昭华瞪了冷香一眼,直奔辛夷亭。
果然,天寿要告辞,说父亲有病,约好了今天回家,再晚了怕误船。
胡昭华笑道: 令尊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你们父子兄弟离开我这里才几年,难得你今天回来,留下吃顿便饭令尊还会见怪不成?
王师爷也劝: 咱们也有十年的jiāo情了,是是非非好好歹歹就不必说它,喝杯酒的面子还不肯给吗?
天寿低头不语,唇边几许无奈的笑。
胡昭华道: 说起来,令尊还欠着我的情呢! 见天寿抬头,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他立刻做出掩饰失口的样儿,用玩笑的口气接着说, 好,不讲这个不讲这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领王师爷的情,不领我的情,倒也罢了,你就不看这辛夷亭,不看这一片紫玉兰?
天寿微微一愣,目光扫向辛夷亭,扫过亭边那些枝肥叶茂树gān笔直的玉兰和木兰,面色和缓下来。这里曾是他最喜爱的地方,常常独自在亭中树下流连,当紫玉兰盛开的时候,他更是徘徊不去,呼吸花的芳香,与花朵草木倾谈 一时间,他的眼睛里又掠过梦幻般的迷茫,神情也变得清冷而落漠。
你一定要回家看父亲,也不难嘛, 王师爷又补了一句, 就专给你派条船,那还不是胡爷一句话的事!如今他是谁!
天寿又低下头去,犹如叹息般地轻轻说了一声: 好吧。
外请的名伶和封四爷、笛师一起人,由王师爷陪同在清芳楼下饮宴,天寿曾是胡家班的旧人,便同家班的三人一起,在楼上跟家主爷同席。
等候已久的冷香笑模笑样地说: 韵兰果然身价不凡,非家主爷亲自出马还请不动呢,害我们在这儿坐冷板凳。
在门边由仆人侍候着洗脸的天寿勉qiáng笑着解释: 实在是老父病体未愈,放心不下,不是有意怠慢
冷香笑道: 柳师傅不是早就戒烟了吗?难道戒烟还戒出病来了?
浣香悄悄拽了拽冷香,雨香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胡昭华却望着天寿说: 韵兰,何必洗呢,现如今唱昆旦的都时兴平日里也上脂粉的。
入席坐下的天寿淡淡地回答说: 我还不惯。 话音未落,就发现对面的冷香那张薄施粉黛的脸不大自在起来。
胡昭华笑道: 不错,却嫌脂粉污颜色。韵兰便是素面朝天,也胜过侪辈万千!好,好!
冷香不高兴地扭扭身子,噘着嘴,用娇嗔的目光向家主爷表示不满。
胡昭华看他一眼,不理会,指着席面继续对天寿说: 这是你爱吃的西施舌、江瑶柱、烧驼峰,那副熊掌蒸了怕有两天两夜,果然难熟。
天寿不由得说: 多谢胡爷还记着这些事。
胡昭华满面chūn风,格外体贴: 你是爱喝葡萄酒的,今天给你预备的这几瓶上好佳酿,都是托洋商从英夷京都伦敦带来的,真正的法兰西葡萄酒!
童仆上前,给各人的高脚玻璃杯里斟满深红色的葡萄酒,一股异样的清香在席间弥漫开来。天寿看着胡昭华,目光很是沉郁:
胡爷,您太费心了,真不敢当。
胡昭华哈哈地笑得很开心: 说什么费心不费心,只要韵兰你高兴,只要我胡某人办得到!
那边冷香也盯着胡昭华,目光不无酸楚,但他笑着,还掏出他的粉红色的小手绢掩着瘦伶伶的脸颊,秀气地动着红嘴唇: 韵兰,听听啊,这许多年,我们家主爷对你一往情深,体贴入微,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该软一软了吧? 那荔枝再好再甜,熟过了日子也会烂的哟!
浣香见家主爷对冷香这番尖酸的话皱起了眉头,赶忙转个话题: 两年不见,天寿兄弟的技艺果真是大进了,令我辈望尘莫及啊!
可不是嘛! 雨香接着说, 跟天寿哥配戏真叫舒服,真叫痛快!就看今儿这些戏吧,谁赶得上你呀,可不就像戏里常说的,鹤立jī群也似的。
冷香用筷子夹了一只胭脂jī翅,使劲儿摔在自己的接碟里,白了雨香一眼,低声嘟囔道: 谁喜欢当jī谁去当,我就喜欢吃jī!
雨香不理冷香,对胡昭华说: 要是天寿哥能回咱们胡家班,那广州的戏班子里咱们可就拔头份儿啦!
对呀对呀, 不等胡昭华答话,冷香嘻嘻笑着,yīn阳怪气地说, 真巴不得韵兰你来唱正旦呀,我早就烦透了,去唱唱五旦六旦【五旦六旦:戏曲角色行当。五旦扮演未婚少女,也叫闺门旦;六旦以演剧中配角为主,也称贴旦。】多开心,多轻松!
胡昭华沉了脸,说: 冷香你什么毛病!
天寿静静地说: 冷香你放心,我不会回来的。
冷香再不能忍,不管不顾地喊叫着说: 我凭什么放心?你能不回来吗?你能不回来吗?要不是那个倒霉的钦差大人来广东搞什么禁烟,家主爷不得不收敛一二,两年前就把你弄回来了! 你爹还欠着家主爷一万两烟债银子呢!父债子还,跑得了你?
嘭! 胡昭华一拍桌子,杯盘碟碗丁当乱响,他黑眉高挑,瞪眼喝道: 竟敢如此张狂!反了你了!还不给我退下!
冷香吓得变了脸色,咬住嘴唇,离席而去。胡昭华挥手连声说,都走都走!把陪席的浣香和雨香也一气儿赶走了,还紧皱双眉不住地摇头说: 都怪我平日管教不严,把他们惯坏了,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