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26)
五个人愁眉相对,怎么办?
偏这时候催场的来要他们准备上戏。天禄把僧帽一摔,说: 这会子还唱的什么戏! 天福忙用目光制止天禄,并对吃惊的催场说: 我们这就来,误不了!
催场的一离开,天寿也着急说: 谁还顾得上唱戏呀!
天福平静下来,沉着地说: 为保名声,这事得捂严实了,天禄你就别嚷嚷,好吗?
天禄不满地说: 名声?他要是还懂这个,能有今天吗?
天福说: 不是他的名声,是咱们的,是小师弟柳摇金的。日后咱们还得吃这碗饭不是?今儿的戏不能回,一定得唱。还有一层,大香小香是师傅卖的,要救她们只有花钱赎回这一条道儿。堂会戏份儿多赏钱多,要讲赎,那一两银子都是要紧的! 再有,这事儿非找到师傅不可。我们上戏这工夫,就请师娘和英兰姐先去找,就上他平日常去的小烟馆儿,多半儿又泡在那儿了
这一会儿,天福竟成了一家之主,神态稳重沉着,说话入情入理,令人信服。
天禄眼睛一转,补了一句: 依着我,得到上等烟馆儿去找才对
还真叫天禄料着了。
哥儿仨应付完堂会,跟师娘英兰姐会合一处,在西关有名的仙霞烟馆楼上单间儿,看见他们的家主爷躺在镶大理石的红木雕花贵妃榻上,由两个娇媚的女人服侍着,举一杆镶银烟枪、凑近一具太谷灯,正长一口短一口地过瘾呢!天寿娘一反平日的娴静温厚,母láng一样凶狠地直扑上去,揪住柳知秋的脖领子,一把提溜起来,红着眼睛大叫:
你还是个人吗?连亲生女儿都卖!禽shòu不如的东西!快把女儿还回来!不然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哎呀哎呀这是gān什么!叫人笑话呀!快放手! 柳知秋可怜巴巴地小声央告。天寿娘用力一搡,柳知秋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孩子们满脸厌恶之色,都不愿抬头看他。
天寿娘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又骂: 你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害得全家跟着你活受罪!你还有点儿良心吗?不把女儿赎回来,我也不活啦! 说着,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柳知秋沮丧地爬起来,突然左右开弓,噼噼啪啪连抽自己耳光,声泪俱下:
我不是人!我该死!实在是给他们bī得没办法呀!说是再不还债就要拿我全家算账!他们杀个把人比捏死个小jī还容易啊! 还说我家的闺女早晚都是到人家当妾做小,趁着双生女身价高,卖个好价钱就能烟债全消,还倒找给我八十两银子 原来他们拿大香小香卖了六百两!可我只欠着他们五百两呀!才给我八十,还黑了我二十两银子! 那会儿我就后悔了,说不卖了!可那买主更黑,说要赎就得加倍还银子! 可不是后悔也迟了!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蹲在地上抱住了头。
天福当机立断,要师娘英兰领师傅回家等候,他们弟兄立刻四出借钱,说什么也要在天黑之前凑足这一千二百两银子!
太阳偏西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天福先赶回来,来不及说话,从褡裢里掏出四封银子,说: 跑了多处,只借来这二百两整数,还有十多两零的,加上今儿堂会得的,差不多有三百五十两了,天禄天寿从来运气比我好,多半儿能凑齐。
太阳又下沉了一点,天禄赶回来了,只借到一百五十多两,让眼巴巴地盼他回来的师娘叹气不止。天禄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有件事我说了师娘别骂我成不成?我还攒了点儿私房钱,如今正用得着它。 大家都很惊奇,天福说: 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倒能攒下私房钱! 天禄做个鬼脸说: 真到了那一天,正好吃这私房钱消灾解难不是? 天寿娘叹道:难得这孩子有这份好心机!
天禄取出来他的私房,竟有八十两之多!柳知秋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天寿娘瞥了丈夫一眼说: 这银子没让你师傅弄了去真是万幸!
太阳更低了,天寿还没回来。天寿娘急得团团转,天福天禄也觉得蹊跷,因为天寿是去大行商胡家借贷,而胡大少爷对天寿从来都肯帮忙的,今天是怎么啦?那边柳知秋已经开始烦躁不安,大打哈欠,闹着闹着就躺倒了。
这时候,胡大少爷的亲随赶到,送上一张一千二百两的银票,见天寿不在家,当面jiāo到天福手中便告辞而去。全家人这才松了口气。柳知秋也来了jīng神,要过那张银票,又是看又是摸,眼睛里光亮亮的,不知是泪还是什么别的,不住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天寿娘没好气地一把夺过银票,藏进怀中,立刻分派: 天福天禄留下看家,英兰跟我跟你爹去赎人! 天禄说: 师娘,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要是打架什么的,我还有两手哩!
娘儿三个随着柳知秋朝前赶,越走房子越破旧、巷子越狭窄,石板路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坑坑洼洼、到处积水的泥土路,一阵阵恶臭熏得人作呕,乞丐、流làng汉、野jī、大烟鬼也越来越多。柳知秋不住地打哈欠喘粗气流眼泪抹鼻涕,脚下步子倒不慢,嘴里还快走快走地催。天禄问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理睬。
前面有人打架,看热闹的人把路都堵了,他们不得不从人群中硬挤过去,柳知秋还提醒大家小心,说这儿的小络儿【小络儿:旧时对扒手的别称。】厉害得很,偷人钱财像掏自家口袋一样方便。好容易挤过人堆,柳知秋叫了声哎呀,说刚有个人影儿在天寿娘身边一闪,可别把那东西摸走了!天禄英兰赶紧回头瞧,天寿娘也急忙从怀里掏银票,天禄发现了忙喊: 师娘别掏! 已经来不及了,眨眼工夫,天寿娘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丈夫突然身子一矮,自己手心一凉,柳知秋和银票就都不见了。
天禄直跳起来,喊声 快追! 撒腿就朝一处小巷子扑过去,天寿娘和英兰小脚没法追,都惊呆在那里。
好半天,天寿娘还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她迷惑地看看自己的手,又掉头寻找丈夫,嘴里连说了几个他、他,突然脸色煞白,浑身哆嗦,qiáng笑着对英兰说:
你看,他 他倒这么 着急,是他 拿了银票去了,对不对?
英兰不敢回答,也不忍回答,只凄凄切切地叫了一声娘,便掩着脸哭了。
天禄跑来,满头满脸是汗,愤怒地说: 他逃掉了!那个小巷子有五六个岔路口,他故意把咱们朝这儿领! 哎呀,师娘!师娘!
天寿娘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英兰天禄连喊带叫,掐人中捏虎口拍面颊,天寿娘终于回过气,睁眼一看,惨然落泪,哭骂道: 这没天良的láng心狗肺!这不把人坑死了吗?
看看天色,大家愈加焦急,赶快叫来天福,分头去找柳知秋。不然,连到什么地方去赎人都不知道。
天寿到胡家借贷,钱没到手,却在书斋目睹了那么一个不堪入目的场面,遭遇那么一番尴尬,这让他心慌意乱,又气又痛,流着泪在街巷间盲目地乱走了许久。猛然想到姐姐们的危境,又赶紧擦净泪水到别处筹钱;借到二三百两顶不了大用,他赶回家去商量,家中竟一个人也不在。赎成没赎成呢?眼看太阳就要落地,天寿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到码头,只要发现两个姐姐的踪迹,先截住了再说!
广州码头那么多,她们会在哪个码头上船?是西上北江还是东下珠江?天寿全不知道也顾不得多想,只管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询问过去,有车雇车,没车走路。他又累又渴又饿,汗湿衣衫,脚底打泡,走过了多处码头,没有一点消息。他不肯罢休,咬牙坚持。
天寿心中的希望,随着暮霞的渐渐消失一点一点地破灭。望着江边船上灯火越来越多,望着水中金蛇般摇曳不止的光影,他满心凄楚,半瘫半倒地坐在石阶上,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天寿!小弟!
天寿一惊,这分明是大香的声音!他霍地站起来,赶紧四处探看,码头上的船太多,看得他眼花缭乱,也找不到这细细一声的来源。是听错了?是自己心头的幻觉?
小弟!
这一声刚出口,似乎就被人捂住嘴了!天寿循声一看,是一艘扬帆顺水已经离岸的客船,舱房的窗口有个女子被人拖开,跟着啪嗒一声,支起来的窗扇就放下来,死死关住了。天寿像挨了当头一棒,直跳起来,拔脚就追,边跑边喊:
三姐四姐!大香!小香!
船行江中,顺风顺水,走得又稳又快,天寿明知自己就是插翅也追赶不上,还是不甘心,沿着江岸拼命追拼命喊。他摔倒了,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再追;喊哑了嗓子也听不到回应,仍然一声声叫着姐姐的名字
眼睁睁地看着那船帆在沉沉暮霭中消失,他的眼泪刷地落了满怀。这时他才觉得脚下冰凉,冷得发抖,低头看时,自己呆立在水中,江上的轻làng正扑打着膝头
天寿满心凄凉、浑身泥水、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师兄陆续归来,都十分沮丧。简单的jiāo谈只带来完全的失望。他们只担心师娘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可直到深夜,师娘和英兰姐都没有回来。弟兄们坐立不安,一趟一趟地跑到老郎庙外的几个路口守候,竟毫无踪影。天寿吓得只是哭,天福天禄急得乱转,也顾不上劝慰小师弟。等得这么心焦,却等回来了柳知秋!
这会儿他回来还有什么用?就算一千二百两一文不少,也晚了!弟兄们敢怒不敢言,看着师傅一瘸一拐地走近,竟是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嘴里哎哟哎哟地叫个不了,说可把我打坏啦! 把他扶回住处躺下,他一面叫疼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拿银票去兑银子的时候,叫两个烟馆老板看见,找了一帮打手把银子全抢走啦!我说这是赎闺女的要命钱,扑上去就夺,他们又打又踢,差点儿没把我打死!我这肋骨怕是断了,哎哟哟,惨啦!
弟兄们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只问他师娘和英兰的下落,他却是连连摇头说没见到,又哼哼个没完。
这当儿,老郎庙的门役送进一张纸条,天寿心惊胆战地慢慢展开,一看之下,顿时脸色大变,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终于 哇 的一声号啕大哭,转身跑开,进屋又出屋,喊一声娘叫一声姐,哭得极是惨痛。天福天禄看过纸条,也好半天说不出话,互相瞧着,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天福qiáng忍悲痛,拿纸条递给师傅,说:
师傅,师娘和英兰姐也走了!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英兰在纸条上说,娘恨透了爹,这辈子再也不愿见他!不早早躲开,他卖出甜头接着就会卖她们娘儿俩!她们回江都老家投亲靠友,也好打听大香小香的下落。
柳知秋连纸条都不接,只管哎哟哎哟地叫疼,还说: 爱走不走,谁还顾得上谁! 哎呀我好难受 谁给我弄口烟救命,我我给他磕一百个响头哇! 跟着他又捶胸又打滚,眼泪鼻涕一起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闹腾一会儿,见没人答碴儿,爬起身就说要出去找口烟,不然活不成了。
天福扭脸对着墙壁无声垂泪,天寿还在院子里失声痛哭,天禄却再也忍不住了,积蓄很久的怒火终于冲破对师尊的敬畏,激烈的话脱口而出:
烟,烟!你为了烟卖掉一双闺女,为了烟气走师娘和英兰姐,你!你还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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