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天福走进魏先生客厅,一眼就看到林公与那位魏先生还在高谈阔论。魏先生比林公年轻,个子高过半头,比较清瘦,但眼睛一样地炯炯有神。两人都那么神定气足,兴致勃勃,丝毫看不出一夜不眠的倦意。当天福把带来的十数箱文稿函件分类摆出来的时候,魏先生情不自禁地搓着双手,满面喜色,立刻疾步近前,一路碰翻了茶盏,茶水茶叶泼了一桌一地;又撞倒了瓷墩,哗啦一声摔掉了一块角,他都像毫无知觉,只顾着一一翻看文件,既急迫又兴奋,嘴里还不住地说: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十足的书痴相。
林公不禁莞尔一笑,说: 这许多年你我离多聚少,你这一见诗书便忘情的雅癖,倒始终未改!我也要说太好了!相托得人,即便远走天涯,也放心了。
魏先生正色道: 这些宝物我若早些到手,去年写《英吉利小记》也不至于那么捉襟见肘了!那时候,定海被英夷攻占,我只寻得几位洋商和通英语的翻译打听英国的情形。这下子可好啦! 你这里的《四洲志》和《各国律例》都是从没有见到过的书呀!
林公微笑着,掩饰不住小小的得意: 《四洲志》,原书叫做《世界地理大全》,五年前刚在英夷国都伦敦出版,是我在广州幕府里几位通英夷文字的幕友译出来的。我想那原书书名我朝人未必明白,便沿袭天朝旧说重新命名。《各国律例》也可叫做《万国公法》,却是请一位美国传教士兼眼科医生的伯驾先生摘译的。
太好了!太好了! 魏先生喜形于色,竟不由得手舞足蹈了, 不止英国、美国、法国、俄国等等,总之,我们天朝之外,人们不知道,或知而不详、知而不真的那些国家现状,都该让国人开开眼才对!我连书名都想好了,就叫《海国图志》,可好?
好,十分妥帖!一旦完成,功在千秋! 我一直在想,天朝之外的世界,这些年想必有了许多变化。英夷什么时候成就了这样的坚船利pào?又什么时候竟想与我天朝平起平坐?而我们上上下下竟然一无所知,长此以往,岂不可怕?眼下已经尝到了苦果,对不对? 哦,这位叫天福,是我在广州时聘用的文案书吏,始终参与夷情搜集整理,可要留他帮你?
不,不必了。我撰书作稿,非一人独处不可。刊刻成书之日,哪怕你远在万里之外,我也要托人带给你,敬请斧正!
不敢不敢,老弟大作,谁敢更动一字?就不怕被你骂个狗血喷头,日夜无止无休? 林公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一时笑容满面,竟对魏先生打趣起来。对方哈哈一笑,并不反驳,却另起了个话题:
林公,我此次过江来京口,虽是专程迎候你的大驾,倒还想要顺便去看一个人,一个奇人。他所以出奇,我所以知道他,也是因林公而起。
哦?
前些日,林公二次受贬革职远戍的消息传来,苏省官民无不愤慨,镇江这里梨园中的荣禄班竟在社戏中演起了《jīng忠记》,不是火上浇油吗?那演秦桧和王氏的伶人便好遭了一顿bào打
侍立在侧的天福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年初元宵节在广州演《jīng忠记》的事,但那是为了保香港岛,虽挨打心甘情愿,而现下演这个当然笃定要犯忌,何苦来呢?
不料,乱过之后,挨打最惨的演秦桧的伶人,竟出来说了几句话,他说他们戏班演这戏就为的是激发百姓的忠义之心;他说林公是天下少有的清官好官能官,如今蒙冤受谪远戍伊犁,苏省受林公恩惠最重,理应为林公捐资赎罪!他说他们这是义演,要将所得酬金捐出,作为首笔赎罪银!当时一呼百应,看客纷纷解囊,一时戏酬戏赏加上看客所捐,竟有百两之多!此伶次日便过江去到江都寻到了在下,誉在下为当今名士,请我树帜号召,总董其事。在下本有此意,也就当仁不让。如今苏省各地官民为林公集资赎罪已成风尚,集银总数已不下数万 
林公面色严峻,立刻说: 此事万万不可行!诸位父老乡亲一番厚意,我心领了,感激不尽,自当铭记终生。但此番遣戍,则徐实在罪无可绾,得保首领,已是天恩,赎罪二字,不敢言也不忍言。魏兄知我甚深,当为我苦辞才是! 此事定须中止,万不可渎呈朝廷!
魏先生怔了一怔,说: 林公自有林公的道理,此事容众人再作商量。但发起此事的那位优伶,就是我这次要去拜访的奇人,林公可愿同往?
林公摇头: 此人揄扬忠义,可奖可嘉,但我若前往,不正助长捐赎之风?
天福心头有些乱,竟不顾礼仪地插了一句话: 大人,天福想随魏先生前往。 见林公和魏先生一齐回头看他,便急慌慌地补充说, 我心里估摸着,像是我那师弟天禄!
天福的预感没有骗他,在荣禄班的大下处,哥儿俩当着魏先生的面儿就搂在了一处, 师兄! 师弟! 地叫个不停,好像分开有大半辈子似的。细想想,从天福天寿送天禄走出听泉居在海边直看着帆影远去,到如今也不过两个多月,怎么就恍若隔世了呢?
魏先生对天禄说了许多奖许的话,又约请荣禄班到江都过中秋。魏先生发现天福天禄哥儿俩都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们有体己话要说,便笑着早早告辞了。但天福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席体己话竟谈成那样的结果--
天禄简直迫不及待,刚送走魏先生,回头就问: 师兄,你跟师弟的事办了吧?林大人给你们主婚的吧?师弟如今改了女装,就不好意思来看我这二师兄了?其实,没事儿的,这边有的是女伶班子
天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打岔另说: 你怎么不去看看林大人?他虽是遭贬谪远戍边疆,却是从容就道,不改常度,神清气静,真所谓人中龙虎,大豪杰呀!
天禄有些纳罕,只得顺着说: 师兄你真要随林公去伊犁?万里之遥,前途难料 再说,师弟怎么办呢?
去伊犁,我心已定。林大人这样的好官,朝廷少他不得,百姓也少他不得。我料他不过两三年,就会赐环【赐环:古代罪臣流放边地,皇帝赐给环,则赦宥召还;皇帝赐给,表示绝见不赦。】赦回,重新起用,而且必定重用! 天福又说起他随林公北上一路所见所闻,可知林公如何得人心。
对对,到那时候,曾与林公共过患难的师兄你,也定能另打锣鼓重开张,成就一大局面了! 天禄笑着调侃,又回到老话题上, 师弟体弱,却不宜万里远行,你跟她商量好了吧?
天福实在避不开了,长叹一声,说: 师弟,你不要老是问个没完。小师弟没有跟我在一起
什么? 天禄吃了一惊, 没跟你在一起?那她在哪里?你,你没有娶她,还是她不肯嫁你?
天福沉默着,白净又清秀的脸上表情难堪。避开天禄咄咄bī人的目光,他看着自己的手,说: 我对她讲得清清楚楚,做不成夫妻就是亲兄妹,我情愿养她一辈子!可她还是不辞而别! 我一直追赶,终于没有寻到她的踪影,我又怕误了林大人这边的事 这时,天福才把那夜在赣江边发生的事草草说了一遍。
天禄听着,嘴唇抿得很紧,方方的下巴越发突出,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兄,始终一声不吭。天福被这目光压得透不过气,以致头上冒汗浑身发躁,更加急于解释,急于表白: 师弟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一辈子只有两大心愿,一是要跳出下九流,还我清白家世,日后也好光宗耀祖;二是要传宗接代,不能让数世单传的祖宗血脉在我这里断绝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不顾!师弟,你说 
可师弟还是什么也不说,仍然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撇了撇,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天福连忙接着说: 当然,圣人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是个男人都难忍受,这也是我顾虑之处
所以,你就任凭她小小年纪,流落江湖? 天禄突然放下了脸,质问。
唉,我刚才说了,我一直追她,没有追到嘛!
没有追到,你就心安理得了?你说了这许多,都说的是你自己,你可曾替师弟想过一点儿没有? 天禄面孔涨得通红,双眉倒竖,眉间那道竖纹刀刻一般深,眼睛瞪得很大,激愤的样子让天福害怕,想解释又插不进嘴。天禄还是把一句句谴责像扔石头块儿一样朝他头上砸过去, 你难道不知道浙江如今是最乱最危险的地方?你可以不娶她,可怎么能不管她的死活,丢开手自顾自就走了呢?什么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违了誓言该遭什么报应? 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走吧!
什么? 天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你走! 天禄加重语气,直盯着对方的眼睛, 像古人说的,割席绝jiāo,要是你我现在同坐一张席,我立刻割给你看! 天禄说罢,一转身,走开,去整理桌上的茶具,再不肯抬一抬眼皮。
这天,天福很晚才回到馆驿,因喝了许多酒,才进门就摔倒了,林公的老仆和驿卒费了好大劲,总算把他弄到屋里躺下,他只是不住地呜咽、流泪,什么话也不说。此后,连着好几天他都郁郁不乐


从大船换成小舟,天寿他们就在清澈见底的河面逆流而上了。
两岸青山相对而出,倒映在河面一片黛绿;近处远处,浓绿的树影掩映着青瓦白墙的院落、茅顶柴扉的村舍;美丽的青竹林更是无处不在,一片片,一丛丛,沿着河岸,绕着山脚。朝远望,渔船上的渔人在绿水中撒网;看近处水湾里,几个小孩子嬉笑着坐在柳yīn下垂钓。目光所及,无所不绿,只有一畦畦田地于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露出深深浅浅的金huáng,那是已收或未收的稻谷。时近huáng昏,看得到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听得到远远的狗吠jī鸣和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一路上,天寿左顾右盼,只觉得满目秀色,赏心悦目,不禁赞道: 怪不得王羲之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真个是山清水秀,如诗如画啊!
青儿说: 我们家乡也是满眼绿,可就是不一样,这里真的好秀气呀!好像咱们路上看人家画店里卖的画!
陪同在侧的徐保一伸大拇哥,说: 这就叫好风水,这样的好风水才能出我们家主爷这样的名将!
徐保就是把褡裢jiāo还天寿的那名随从,受葛云飞指派来领路,陪同天寿回山yīn总兵府。徐保只除了在葛将军面前老实听话,少言罕语,平日里可是个相当饶舌的人,只要一提到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葛云飞,便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所以,从绍兴到山yīn的路上,天寿已经知道了姐夫的差不多所有底细。
比方说,姐夫乃武将世家,出生时,大云如纛,悬立庭中,所以取名叫云飞。
又比方说,姐夫幼年读书,看上去十分文静,身为长淮卫千总的父亲对这样的弱子自然不顺心。一次他率家人十数骑出猎,回顾在侧旁观的葛云飞,冷冷地说: 弓矢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你也会有兴趣? 葛云飞一声不吭,当场援弓而she,竟六发六中。老爷子大喜过望,说: 我这六石弓你都能挽she而中,应当弃儒为将,继承父志! 葛云飞于是怡然受命,三十岁中武举人,十二年后又成武进士,从守备起步步高升,擢至定海镇总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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