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醒过来了。
许多天以来,头一回,没有了冷得在冰凌上卧、热得在蒸笼里坐的可怕感觉,高烧过去大汗淋漓之后的极度疲劳和昏沉也没有出现,倒是浑身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轻松和慡快。不过,头脑中一片空白,望着jīng美的chuáng龛和绣花罗帐,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知道自己是病了,可为什么生病,生病前后是怎么回事,一时想不清楚。记忆中似乎有一团迷雾,像是黏黏糊糊的米汤那么黏稠,把他和迷雾那一头的往事隔开了。
他躺着,出神地望着帐顶,上面几个隐隐约约的小黑点,一定是苍蝇或蟑螂的尸体,他恍然悟出自己差点跟它们一样,并隐隐约约感到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仔细想去却又不见踪迹
哎呀!小爷!你可醒过来啦! 真把人急疯了! 青儿用托盘端了碗桂圆红枣莲子粥,进屋看到天寿一副神清气慡的模样,立刻高兴地大叫出声。
天寿缓缓转过脸,似见似不见、声音微弱地问: 是谁?
我是青儿啊!小爷竟忘了? 我实在不放心,回老家只走了一半路,又折回来找你,刚到镇海就遇上二姑奶奶和你,你病得好凶好凶哦! 他发现小爷似乎没有在听,便住了口。
天寿嘴里轻声地念叨着 青儿青儿 ,似无声地说: 又回山yīn了?
青儿立刻大声回答: 不是山yīn,是宁波,在大姑奶奶家!
谁?谁的家? 天寿动动嘴唇,不解地望着青儿。
青儿黑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凑在天寿耳边小声说: 是大姑奶奶的状元坊呀!没认出来?
天寿微微皱眉:不对,到状元坊来青儿没跟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吵翻了,二姐姐还打了我一耳光 他于是慢慢打量四周,想要提高声音,可出口的还是那么细微: 大姐姐和二姐姐又和好了?
青儿听不明白,不知他是真醒还是又在说胡话,心里害怕,飞跑到前院搬请大姑奶奶。
殷状元立刻撇下手头的事赶过来,见天寿正倚着靠枕端着小碗,一匙一匙慢慢吃那桂圆粥,高兴得一拍大腿,坐在chuáng沿,又是笑又是哭:
哎呀我的好兄弟,你可算过了这道鬼门关了!我真怕你活不过来呀,那我可怎么有脸去见我那九泉下的爹娘和老祖宗啊! 快来,让姐喂你!
殷状元上去夺过粥碗,心疼不过地抚摸着幼弟皮包骨的小手、细瘦的小脖子、深陷的眼窝和高高凸起的颧骨,又掉泪了: 看看这场大病,把小弟折磨的,整个儿都脱了形了嘛! 让姐好好地给你调养调养,还回我们家那个粉妆玉琢的柳摇金!
柳摇金 三个字,令天寿微微一惊,似乎勾起许多往事,真的去想,又都像虚幻的影子一样消失了。他张嘴接下喂他的一匙粥,一面往下咽,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殷状元,说: 你 你是我大姐。
殷状元很快看一眼青儿,抚慰地笑道: 那还有错吗?
那,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你不记得了? 媚兰焦虑地看着小弟的一脸茫然和空dòngdòng的眼睛,心头一阵阵发紧,一阵阵悲凉。她站起身,到门边朝四外一打量,寂无人踪,还不放心,打发青儿站到小院门口看着不许人进来,这才回来重新坐在chuáng边,拉住天寿的手,小心地说道:
好吧,我告诉你最近的事:半个多月以前,你二姐姐把你送来,要我好好照看你,你已经得了冷热病,加上伤口脓肿,烧得不省人事,她怕带你行路加重你的病症,把小命给丢掉。说好的十天之后来接你,不料夷兵占了定海又占镇海,守宁波的官兵全都吓跑了,宁波也给英夷占了,如今这里是夷人的天下,你二姐姐也就没法子来接你了
定海? 英夷? 天寿梦呓似的咕哝着,如有所悟,轻轻地像是自语又像是问话,说, 英兰姐为什么没法子来接我呢?
对对! 媚兰高兴地说, 你二姐姐就是叫英兰,你总算明白了 英兰那时候一身重孝,要送丈夫的灵柩回山yīn老家,直到那会子她才告诉我,她丈夫是位总兵大人,在定海阵亡了 如今宁波落在英夷手中,她如何能来接你?
你说什么? 天寿突然打断媚兰的话头,急急问道, 总兵大人,他,他是谁?他是谁?
宁波没有人不知道他,他叫葛云飞 英兰也是的,早点儿告诉我她是葛总兵的人,我们何必
一语未了,天寿狠狠地一把抓住了媚兰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一瞬间,天寿像是被霹雳击中,笼罩在记忆中的迷雾在雷电火花中廓清, 啊!-- 他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长长的号叫,拼命地抓自己的头发、捶自己的胸膛,一仰身子,扑通一声倒下,又昏了过去。
昏迷中的天寿,重复了自己被记忆丢失了的经历。
天寿被徐保夹在肋下,越过了青垒山,枪pào声和喊杀声就再也听不见了。
他们在岱山岛的高亭镇找到了英兰。英兰一见他们的模样就脸色大变,明白了大半。她反倒镇静地安慰大家,不要惊慌失措,说只要镇海派来援兵,胜负还未可知。天寿心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英兰拧着眉头单独对弟弟说:葛云飞为人坚毅凝重,这次家眷随着城中居民疏散离岛之际,还反复叮嘱她,无论遇到什么结果,都要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切不可胡说八道乱了众心。
翌日,逃到岱山岛的残兵败卒带来了可怕的消息:英夷占领了定海和舟山岛,官兵伤亡惨重,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三位总兵同日阵亡殉国。
天寿只觉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嗓子眼又酸又热,跟着就大吐,大量的泪水随着呕吐阵阵涌出,很快就面红耳赤,额头和颈子上的青筋凸起了。英兰初听噩耗完全呆住,好半天眼睛都不会动,跟着就扑倒在地,痛哭号啕,两手用力捶打着梆硬的地面,俯仰之间,边哭边喊: 你怎么就这样走啦! 叫我怎么向太夫人jiāo代怎么向夫人jiāo代啊! 我不如跟你一路走了吧! 集中在这里的葛家所有婢仆亲兵也都心酸难忍,流泪不止,一时间哭得天昏地暗。
英兰大哭大叫的时候,和所有哭夫的乡下女人没有不同,但她终于收了泪,眉宇间立刻出现了一股寻常女人不具备的英睿之气,仿佛刹那间就染上了夫主的沉着和威重。她咬着牙,静静地环视一周,说道:
家主爷为国捐躯,英灵不远,我等决不可rǔ没了大人的威名!家主爷恩重如山,我等便粉身碎骨也要报答!理当叫这些没有骨气、无君无父的定海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大节!
大家知道,去年英夷占领定海不过七个月,定海居民就有不少学着夷人打扮穿起短衣直腿裤的;这次英夷攻岛之际,葛云飞为保护百姓,提前命居民出城去投亲靠友,倒有一多半不肯走,竟说出夷兵不比官兵坏到哪里去的话。天寿记得清楚,葛云飞听得这话,一整天沉默不语,本来黧黑的脸膛变得更黑,连眼圈儿都发乌了。英兰为此很是愤慨,今日骂出这话,天寿也有同感。只听英兰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