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72)
官员中最镇静的还算彭崧年,他白着一张脸,浓眉紧皱,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朝杨守备拱手道: 杨大人,你我各自召集部下,同往县署,商议战守事宜,如何?
杨守备不由得口吃起来: 战 战守 事宜?
对。两个月前英夷兵不血刃,占领余姚,城中文武早早逃之夭夭,至今贻人笑骂。如今大人手下和县中兵勇合计不下二千四百,守城当是绰绰有余的吧?
这 杨守备一脸犹豫之色。
先请杨大人速速传令,开南北西三门,使避难百姓尽快出城,城东水、旱两门立刻关闭,严加戒备。 彭崧年此刻越加镇定,转脸来望着联璧说, 联年兄,你等自将军大营来,战守大计必有高见,同去县署如何?
好半天呆若木jī的联璧,这才回过神来,与杨守备如出一辙,口中讷讷说道: 这
彭崧年居然一笑,道: 你方才还说,若是逆夷来犯,你要谋划一番的呀!
联璧哑口无言,只好跟着去县署。下山之际,走在联璧前面的天禄,听得他悄悄地骂道: 我这张臭嘴,真他娘的乌鸦嘴!
县署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本城军政官员,一个个惶恐不安,愁云弥漫,一些jiāo头接耳者更是面露惊恐之色。
最让天禄想不到的是,坚持守城一战的,只有彭崧年一个人。手握兵权的这些客兵的领兵官们,全无彭县主守土有责的道义,一个个不是低头长叹,就是蹙眉不语;发言者或qiáng调自己一营新兵,尚未训练成军,或抱怨火器太少,甚至没有像样的大pào 后来杨守备支吾半天,替部下们总结说道:
我军新立,又刚从金华调来,兵弁皆未经战阵,战守怕是都难
彭崧年急了,说话不再留情面: 年来浙江兵败如山倒,遇敌即溃,闻风便逃,已成笑柄,连扬威将军领兵南下也不肯再用浙江兵!此番再不振作,如何向朝廷jiāo代?何颜对江东父老?
这一问,营官们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了。
彭崧年向联璧频使眼色,要他说话,联璧却一直低头垂目,睡着了一般。天禄看不过去,挺身站起,笑道: 我等从扬威将军大营来,十数万大军已经集结,不日就要开赴浙江,可为诸公守城之坚qiáng后盾!
一营官接口说: 那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嘛!
另一营官咕哝道: 明知兵不如人,将不如人,枪pào兵船不如人,还qiáng要守城出战,白白送死!
天禄心头一忽悠,想起当初跟随琦侯爷南下广州那工夫,自己心里信的、嘴里说的也是这个话,一年多的经历,让他发生了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改变,他一时心cháo滚滚,拳头在桌上 嘭 地一捶,顿时慷慨激昂:
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就算不争名不争利,难道也不争口气?! 谁说浙江无兵无将?定海总兵葛云飞血战六日六夜,虽然壮志未酬,却英勇殉国,且不说朝廷封赠特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就是他青史彪炳留芳百代受天下人敬仰的这份荣耀,死也值了!为人一世,不当如此吗?
那边彭崧年也站了起来: 本官身为余姚县令,守土有责。但我今日吁请诸位大人战守,却也并非只为保自家头颅!九月逆夷来犯,一县大乱,百姓吃苦受罪,被抢被伤被杀,十分凄惨。万望诸位看在余姚数万黎民百姓的分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万分守不住,便守一天也好,哪怕守半天、守一个时辰! 下官与诸位叩头了! 他说着离座,倒退数步,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泪跟着流了满面。
满堂的人赶紧站起身,杨守备嘴里连连说着 不敢不敢! 抢上去搀扶县主,并用眼睛一一扫过他的部下营官们,终于迟疑地说:
那就守守看吧
会议方毕,彭崧年立即着人领联璧他们三个出北门去慈溪。分手之际,联璧一扫这半晌的沉闷委靡,又那么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了:
彭年兄,小弟是真想留下来帮你守城啊!多年苦读兵书战策,常恨英雄无用武之地,今日大好机会,又要当面错过!实在是身负大营重任,不敢懈怠、不敢久留哇!
彭崧年一脸倦意,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qiáng笑着说: 我岂不知轻重!在县署多留你这半个时辰,无非想请年兄禀告将军,彭崧年已尽力了!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果殊难预料 你等快些走吧,年兄珍重!
雪后原野,冷风飕飕,把穿惯皮毛大褂的联璧和濮贻孙冻得直流清鼻涕。
离开余姚城时,彭崧年告诉他们,九月里英夷破城后,带得城里城外刁民土匪蜂起,至今不得安生,穿着体面的士绅最易受劫遭抢,所以好心给他们找了三套下人穿的旧棉袄旧坎肩破棉袍,还有布靴风帽和破毡帽。联璧身份最高,穿上棉袍戴上风帽,就像乡下的穷塾师,濮贻孙和天禄则全然是穷苦农夫的模样了。
天禄见他的两个伙伴耸肩缩脖,脸色泛青,吸溜吸溜地直吸鼻涕,联璧还袖着双手,一步步走得十分艰难,不由得笑道: 再照你们这种走法儿,非冻死不可!甩开胳膊跨大步,跟着我跑一阵儿,准保就不冷啦!
二人无奈,只得听天禄摆布,跑了不多会儿,呼呼直喘,三个人还轮着滑跟头摔屁股蹲儿,好在积雪厚,摔得不疼,倒也不怎么冷了。
呜--
呜--
拖得长长的、如同牛吼的汽笛声,从南边远远传来。三人一对视,都很紧张:自打余姚城出来,他们一直朝北走,尽力远离姚江,就为避免跟英夷大兵船照面。而眼下汽笛声竟还能听见,那就是说还没离开江边。
三人快跑几步,就近躲到一处乱坟堆里。天禄挑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去望,攀到树顶,才看到了大约一里路外的姚江,江中果然有一前一后两只火轮船,顶上烟筒突突冒着黑烟,响着汽笛,后头各拖着五六只小兵船逆水西进。船头上有个穿红衣裳的家伙,拿着个细长的黑筒子朝四外看呢。天禄知道那是夷人的望远镜,赶紧从树上出溜下来,趴在坟头后面对同伴说明情形,然后说:
不行,咱们还得朝北走!哪怕绕点儿路到慈溪呢,这儿离姚江还是太近!
对对, 联璧接着说, 万一洋鬼子动了什么鬼心思,跑岸上来,或者又揞上一支走陆路的步军,咱们可就惨了!
他们跑跑停停,跌跌撞撞,一路经过几处岔路口,很少碰到行人,反正一个劲儿朝北,总不会错。虽然天上没有太阳,也觉得已经走得时近huáng昏,商量着找个小村问问路,喝口水,或者歇上一夜,明天再赶路。
上了山坡,隐约可辨的道路向右弯,远处出现丛丛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村庄,就会有小食铺、小酒馆!三人顿时振奋,加快了从深深的积雪中拔脚前行的速度。
不想,竹林中突然冲出来一群红衣服的夷兵,端着枪大喊大叫着朝他们跑过来。联璧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得动弹;濮贻孙快得出奇,扭头就跑;天禄则如同在广州躲英夷pào火一样立刻迅速匍匐在雪地上,迫使自己冷静地观察思索。英夷鬼子在大喊大叫,在用腔调古怪的中国话吼着 站住!
砰!砰! 两枪轰响,子弹尖啸着从天禄和联璧头上飞过,追向仍在拼命逃走的濮贻孙。濮贻孙惊叫一声 妈呀! 也摔倒了。
红衣夷兵从四面包围过来,三人只能束手就擒。濮贻孙脸色惨白,吓得不轻,幸好没有受伤;天禄一脸沮丧,看着围近来的英夷,赶紧做出满脸恐惧惊慌的样子浑身发抖;联璧四肢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一个黑夷上来拉他,吓得他见鬼一样怪叫一声,猛地缩到天禄背后,倒叫那黑夷吃了一惊。
夷兵在俘虏们身上简单一搜查,便用绳子把三人倒背了双手拴成一串,由两个夷兵端着枪押着朝竹林走去。竹林的那边真的有人家有村庄,村庄里真的有酒招子有小食铺杂货店,但是只有夷兵在来来往往,村民想必早吓得跑光了。
他们给关进一间黑dòngdòng的柴房,门外加锁,夷兵还留下看守。
柴房里昏暗得互相看不清身形,谁也无心说话,只濮贻孙不住地长吁短叹。天禄起身把柴房四周摸索了一遍,没有窗口也没有dòng口,刚触摸到门扇,带得外面的铜锁丁当响,门外的夷兵就哗啦一声拉着枪栓吼骂,就算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知道想出去绝无可能。
天禄重重地坐回原处,却听得联璧竟嘤嘤地哭泣出声,还断断续续地小声说:
我 我真是个 真是个乌鸦嘴呀! 这下子可真是玩儿完了! 要是打我身上搜出大营的印札,咱们可就没命啦!
那还不快扔喽! 濮贻孙着急地说。
不行! 天禄反对, 若能脱身,怎么去宁波办事,回大营复命?
脱身? 濮贻孙丧气地说, 看这样子,不拿咱们杀了祭旗就算客气,别做梦了!
啊?!祭旗? 联璧声调都变了,抽泣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联师爷,把印札给我收着,万一叫搜出来,我担着,不与你们相gān! 天禄凑近联璧小声说。他与英夷多少打过jiāo道,虽不敢说今天被捉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但觉得抓役的可能更大。联璧和濮贻孙这么惊慌失措,很容易露马脚,不如自己接过来保险,也能让他们两个心安,少出纰漏。
联璧连忙从贴身小衣内掏出印札摸索着jiāo给天禄,感激地说: 多谢你了,天禄! 早就听说你为人义气,够朋友,果然! 我联璧若能脱得此难,决不敢忘记你天禄的大恩大德!若是此难难脱 就可怜我的一双小儿女了!
听联璧呜呜咽咽地又哭出了声,天禄连忙安慰道: 快不要如此!眼下还不知道夷兵抓我们为的什么,何必自寻烦恼!且看他们后面如何处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总有办法可想,别着急。
沉默片刻,濮贻孙叹道: 数个时辰之前,还在痛饮美酒、大吃鱼翅宴呢!谁想到转眼间竟成牢囚,想喝一口冷水都不能够!人生起落如此,真不可解呀! 联师爷,闻听人说你原贵为额驸,为何来军前投效?战阵乃兵刀险地,你也不像是个刀头上舔血的粗莽汉呀?
濮贻孙话虽客气,骨子里不无嘲弄联璧怕死的意思。天禄虽然一向觉得联璧为人深不可测,不可jiāo,但同处险境,濮贻孙这样说话也令他不满,便接着濮贻孙的话头,问了些更柔和些的问题:
联师爷舐犊情深,可见有情有义! 你那一双小儿女,想必是郡主娘娘留下的?
联璧长叹: 唉!要是那样,我何必来大营投效,吃这苦受这累!
天禄和濮贻孙知道这触到联璧的伤心处,也就都不做声了。联璧却不知怎的,绵绵不断地自说身世,有时候竟声泪俱下,让听的人都心酸难忍。
世人都当额驸爷是天下最有运气的人,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其实呢,空有贵名,里头的苦处真是说都说不清! 我家那主子下嫁我的时候才十三岁,不怕你们笑话,全然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儿。朝廷赐给的郡主府是她的,额驸只能住府中的外舍,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内。每宣召一次,额驸要花好多银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钱
有这种事?你们是夫妻呀! 天禄觉得奇怪,闻所未闻。
那是富贵夫妻互赠礼品的意思。 濮贻孙俨然无所不知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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