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呼吸声,立刻睁眼,并猛然站起身,膝上的书也 啪 地摔落在地:天福天禄和大香小香四个人竟一齐站在他面前。
天福连忙把书拾起来,温和地说: 背好了没有?要不要帮你?
天寿抿了抿小小的嘴唇,也不看大师兄,说: 正在背呢! 之后又不出声地低头背他的唐诗,微微扭开身子,似向众人表示:你们别来打搅。
大香解开她提着的手帕包,是夹了香肠和咸鸭蛋的饽饽,小声说: 英兰姐叫我捎给你,怕你饿坏了 天寿并不回身,也不停止背诵,只摇摇头不肯接受。
嘿!瞧你这不瞅不睬、大模大样儿的! 小香早忍不住,大声地说, 谁欠了你二百吊钱不成!
天寿抬眼,直直地看着小香,好半天,才小声地说: 四姐姐,你gān吗骗我?
小香嘻嘻一笑: 我也没想到爹会发火呀!他一向是最心疼你的嘛! 行了行了,别说那个啦,我们都想来看看你怎么缠身的
什么? 天寿后退一步,低了头,大大的眼睛从下朝上盯着小香,乌黑的瞳仁满是怀疑和戒备, 你管呢?
大香友爱地抚摸一下小弟的辫发,担忧地说: 我们缠脚那会儿都疼得要命,你缠身怎么受得了,很疼吧?
天寿的态度仿佛也软下来,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天禄老早就在上下打量师弟了,这时挠挠自己的招风耳,皱着眉头笑道: 唱旦角真倒霉!好好的还要缠什么身,多难受!还不如改生行丑行呢!
天寿瞪他一眼,不回答。
天福关切地说: 没给你缠脚吧?千万别缠!前些年有个唱旦角的优伶,不甘心自己满腹才学埋没掉,冒了士子籍赴乡试,考中了举人,得了实缺官儿,直升到太守,为官清廉公正,爱民如子,可造福一方呢!偏是他早年间不但缠身,还缠了脚,平日只能在靴子里塞棉花。结果下乡去劝农遇雨,靴子沾泥脱落,露了馅儿,给人告发,下了大狱,最后在监中自杀了 多可惜!
大家都听得怔怔的。
天福又添了一句: 要是你日后也能中举做官,那也说不定哩
天寿扭开脸,谁也不看,只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没缠脚,只缠了胸、肚子、胳膊和大腿
快让我瞧瞧! 小香立刻兴奋地嚷起来,动手就要去解天寿的衣纽儿, 到底怎么个缠法子,让我也学学!
南下以来天气和暖,天寿只穿了件蓝布夹袍,外罩绣兰草宽边杏色琵琶襟小毛坎肩,纽袢儿又多又密。可不等小香的手伸到,天寿就用双手紧紧捂住衣襟,惊慌失措地连连说: 不!不!
天禄觉得师弟的样子很滑稽,便帮着小香说道: 我们都没见过,就让师兄和姐姐们开个眼,有什么要紧!
天寿越发裹紧了衣裳,两只胳膊全搂在胸腹间,红头涨脸、满面怒色,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轮番扫过面前的几个人,固执地大声说: 不!就不!
天福和解地劝道: 师弟不愿意就算了吧,有什么好看的?
小香漂亮的吊梢眼一翻,生气地说: 太子爷又犯犟脾气,故意别扭了不是?我倒不信了,你个七岁的小人儿,犟得过谁去!我偏要看!
天寿眼睛都黑了,大叫道: 我偏不肯!
小香对天禄一示意,两人嘻嘻哈哈地朝天寿bī近,天寿却虎着脸一步步后退,直退到平台栏杆,再无可退,两人同时揪住了天寿的坎肩儿,笑道: 看你还往哪儿跑?
天寿突然一低头,小香登时惊叫: 哎呀!你咬人!该死的小东西!
天福和大香也赶紧围上去,几个人都恼了,七嘴八舌地说:闹着玩儿的事,怎么竟咬人!竟下口咬亲姐姐,太不成话!去告师傅师娘,得好好管教!还不快向姐姐请罪 天寿被围在当中,就像掉进陷阱里的小动物,惊慌又可怜地四处张望,还使劲咬住下嘴唇,绝不做声。
小香哭着骂着再次冲上去,要揪天寿。天寿双手抓着栏杆,小小的身体一溜,一下子钻到栏杆外面,站在那只有不到半尺宽的平台沿上,瞪大的眼睛里一团不顾死活的疯狂。他尖声叫道:
你们谁再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众人顿时愣住。
从平台上看过去,天寿仿佛悬空站着,他脚下两丈深处就是河水,船正兜了满帆的风全速行驶。天寿的头发、衣襟、袍边都在风中飘扬摆动,他小小的身体那么单薄轻灵,仿佛随时都会被qiáng劲的风chuī跑。
天福着急,说闹着玩儿怎么弄成这样了,快劝劝师弟,别出危险!天禄也慌了,说快退后快退后,叫师弟自己钻回来。大香要上去伸手拉天寿,小香却一跺脚,拦住大香,满脸横不论的神气,双手叉腰,叫道:
你唬谁哩?跳哇,你跳哇!淹死了我赔你的小命儿!
这当儿,下面的中舱窗户打开,柳知秋探出头,冲着上面吼道: 谁在那儿瞎闹?!
天寿吓得一哆嗦,手一松,竟像一片树叶,随风飘飘,忽地落入波涛中!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叫: 不好啦!天寿掉水里啦!
这下子,满船惊慌,一片忙乱。
柳知秋捶着舱壁跺着船板大叫: 停船!停船!快救人!
戏团头站在船头高声喊道: 快救孩子!救出孩子赏银十两!
立刻就有好几个水手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捞天寿。
天寿娘和英兰扶着船帮摇摇摆摆地跑着,哭叫着天寿的名字。
船主吼叫着: 落帆,快落帆!
当柳知秋像抱婴儿一样抱着用棉袍包裹着的天寿,一步步走进舱房的时候,天寿的姐姐和师兄们都跟了过来,看着那张苍白的、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湿淋淋的小脸儿,都低了头,心里不是滋味。穿过客厅进了中舱,柳知秋低哑着声音叫天福把通客厅的大门闩住,就领着一直哭个不停的天寿娘往他们的卧房走。英兰要跟着进屋,被柳知秋喝住。他回过头,面色比乌云还要yīn沉,目光像利剑一样从孩子们身上一一扫过,狠狠地说:
谁都不许进来,给我老实在戏箱房待着! 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天寿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都别活!
天福天禄坐在戏箱上,英兰和大香小香站在门边,谁也不说话,都心惊胆战地极力想要听清卧室里的声音动静,但隔着一条廊子、板壁和紧闭的门,只能听到母亲一声声 苦命的儿! 一声声 心肝宝贝儿! 简直像是在哭灵
戏箱房里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吓人一跳。这沉寂令人恐惧,令人皮肤起栗,大香小香都受不了,浑身乱抖,英兰只好把她俩搂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得里面叫了声 爹 ,又叫了声 娘 ,跟着就是爹娘惊喜的呜噜呜噜的说话声。大香长长嘘了口气,软软地从姐姐怀中滑下来,坐在了地上。戏箱房中这才一片喘气和叹息。
又不知过了多久, 哇-- 的一声,卧室突然传出天寿的哭叫:
我的镜子!呜呜 我的镜子不见了!啊啊
随着母亲的絮语安慰,哭声渐渐变成听不清楚的抽泣。戏箱房里大香看看小香,小香咬着好看的小嘴唇,装作看舱顶,没有理睬。
嘭! 一声巨响,卧室门大开,撞在舱房壁上弹了好几个来回,柳知秋大步流星地走出来,面色铁青,神情可怕,眼睛像两团烧得通红的火炭。他一语不发, 砰 地打开戏箱,拿出大片木刀,照着天福天禄就没头没脑地猛抽猛打,又急又狠,仿佛不打死他们不能解气。兄弟两个早跪下了,只用双手抱着头护住脸,默不作声地任凭师傅痛打。
见天福天禄脸上都汗泪jiāo加,英兰知道父亲打得重了,连忙上前跪倒,扯住父亲的衣襟,说: 爹,您甭发火儿!别气坏了身子!
柳知秋一把将英兰推了个跟头,吼道: 气死我你们就称心啦? 还有你们这两个小贱人! 说着左右开弓,拿着大刀片就照两个女孩扇过去。大香扑通跪倒,胳膊先挨了一板;还没打到小香,她已经吱哇叫喊哭着告饶:
爹呀!别打啦!我再也不敢啦!
待到天寿娘闻声冲过来抱住柳知秋的胳膊时,大香小香都挨了好几下,英兰抱着妹妹,姐儿仨哭得呜呜响。天寿娘哭着说: 天寿已经过来了,你就手下留情吧,女孩儿家怎么能这么打嘛!
柳知秋吼道: 都是你惯的!你还护短! 镜子呢?镜子呢?
大香从怀里掏出那用手帕包着的天寿的爱物儿。
你? 柳知秋目光一闪,厉声追问, 谁出的主意?
大香从来不说谎,此时却难开口,只无奈地看了看小香。
小香! 柳知秋压低的声音更具威胁。
小香微微一颤,还是勉qiáng地撒娇似的笑了笑,说: 爹别生气了,是我们不对,闹着玩儿,逗逗天寿,玩儿两天就还给他的
闹着玩儿? 柳知秋盯住小香, 偷镜子是闹着玩儿,撺掇天寿来朝我要大姐也是闹着玩儿?招一帮人要看他缠身也是闹着玩儿?把他bī得摔水里差点淹死也是闹着玩儿? 柳知秋越说越气,提起脚照着小香狠狠踹过去。小香哇呀尖叫一声,趴在地上痛哭。
柳师傅!柳师傅! 戏团头封四爷在用力敲客厅通中舱的门,他刚才去给救天寿的水手发赏银,如果他在旁边劝一劝拉一拉,孩子们挨打不至于这么惨。
柳知秋不理睬封四爷,拿大刀片在桌上猛地一拍,指着孩子们恶狠狠地说:
都给我老实听着,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你们谁再敢碰天寿一手指头,我砸断他的狗腿!谁再在天寿背后使坏,我就把谁轰出这个家!天寿是我柳家的独苗儿,也是我们老两口儿后半辈子的依靠,偏他爱他天经地义,叫他太子他就是太子!谁眼红也白搭! 好了,英兰,开门去吧。
虽然出了天寿落水的事故,好在风顺水顺,船行迅速。连船家都说,很少有这么顺的行程,一定能在祭灶日前赶到广州。
不想进入粤省的第一大镇--他们必须在此换船的韶关,却出了麻烦。码头上竟然一条大船也看不见,问到船行,回道三天之后才会有船从下水上来。这样,他们只得住进了码头边的广泰发客栈,并选择了宿费较低廉的后楼。纵然如此,柳知秋还是出高价要了一处供贵公子使用的套房,里面的小屋由天寿母子住,外间住三姐妹并置放行李,他与戏团头封四爷领着两个徒弟住在紧挨套房的一间大客房里。
正赶上腊八。在京师时候,柳家的腊八粥在梨园行数一数二,孩子们谁不喝个撑肠胀肚?眼下客中,也就别想了。那用做替代的肉糜菜粥味道怪怪的,天寿吃不惯;和小香天禄他们同桌也让他不自在,吃了两口,就推开碗离了桌朝外走。娘叫他多吃点儿他没理睬,听得父亲说 去散散心吧,别跑远 ,他已经出了门。
小香悄悄地撇撇嘴,天禄朝师兄挤挤眼儿,不想都落在柳知秋眼中,他斥责一声: 放肆!做什么怪相!
外面走廊一个沙喉咙的叫骂,压住了柳知秋的声音。 哪儿来的混账小王八羔子!没长眼睛呀?乱冲乱撞,去奔丧啊!
柳知秋赶出去,看到楼梯角一人坐在地上,一个仆役扶他,他也不起来,正指手画脚地对着站在面前的天寿大骂。小小的天寿还没那坐着的人高,大眼睛里汪满了泪,直直地望着这个骂人的,一声不响。这反而激起那人的愤怒,骂得更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