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91)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大香张张嘴,没有出声,好半晌,终于低声地说道: 我只对你们讲,你们可别说出去! 海大人出身山海关旗人世家,他早就认定,自满洲入关以来,汉人从来就没有真的俯首称臣过,暗中多存着叛逆之心。眼下国家危难,汉人必定要趁机造反,和夷人勾结一气,互为表里,危害大清。他说逆夷占定海才不几天,定海汉人竟学着夷人,穿起了窄袖短衣窄长裤,岂不是明证?所以他对此看得极重极严,蛛丝马迹也要立灭眼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为保大局,非如此不可!不然内外受敌
天禄笑着一口接过来: 知道了,海大人眼中果然看汉人都是汉jian!怪不得夷船入江就赶紧闭城。怕夷人派汉jian入城,许出不许进就是了,怎么出城也不许?
大香迟疑道: 海大人怕城中防守布置被出城汉人泄露给夷人
天禄冷笑: 如何?我等可不都是汉jian了?我猜海大人还有一层意思,既然百姓都是大清臣民,理当效忠朝廷,与城共存亡,与海大人共存亡!对不对?他做殉国忠臣,有满城无辜百姓陪绑垫背,也真不寂寞了!
大香脸色有些变,说: 看这意思,你们是想要走?
天禄道: 你说呢?
大香沉默片刻,说: 论理说,不该走。
天禄突然剑眉高耸,眼睛盯住大香,口气激烈地说: 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英兰姐和天寿冒险阻刑,我早就被你的海大人-- 他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一砍, 哪里还有命来!他既拿我当汉jian,我凭什么要陪他去死?
大香一时语塞,空气骤然有些紧张。
英兰赶紧打圆场,笑道: 天禄你从小就仗着伶牙俐齿欺负大香,三年不见面儿,好不容易见着了,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听妹妹这么替海大人分忧,可知他对你很不错,你在府中,身份不低吧?
天寿说得更直露: 大香姐姐怕已是通房大丫头了!
大香毫不难为情地说: 不是。夫人倒有这意思,可海大人收房从来不要汉女,说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破,万不能乱了海家的种。
天寿不怀好意地笑道: 那你还是乐意嫁他的了?
大香略有些扭捏,但很是开诚布公: 他终究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若能嫁他就嫁他。
英兰心里纳罕:在旗人家不过三年光景,真学着旗下大姑娘的慡快劲儿了。她故意取笑道: 那,大师兄呢?那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呀。
大香一怔,忙问: 大师兄呢?他现在在哪儿呢?
当初,柳知秋收天福天禄两个徒弟,原本有意招养老女婿的,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姐妹间说私话就没有顾忌,常拿这事互相取笑。英兰狡狯地一笑,说: 好哇,这半天也不见你问问爹妈,就只惦着大师兄了?
这回大香真磨不开,红了脸,连忙问道: 咱爹咱妈可好?爹的鸦片可戒了没有?娘的身子骨儿qiáng不qiáng?夷人打广州那阵子,我实在挺惦记家里的
英兰知道,为了把她们姐儿俩卖了顶鸦片债,大香心里肯定一直记恨父亲;而由于孩子们中间属大香沉默寡言不会讨好,娘也最不心疼她,所以她对父母感情淡漠可想而知。英兰便简单地说起爹娘分手各自过世的情形,大香终究还是听得又哭了一场。哭罢以后,大香又问:
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大师兄为什么没跟你们在一块儿?
从英兰提起大师兄,天禄天寿表情就大不自在,此时更是扭脸转头,像没听见大香的问话。英兰笑道:
天禄,你替我到茶房叫送茶点来。我们姐儿仨还要说说体己话呢!
姐儿仨? 大香迷惑不解,看看天禄低头出门而去,又看着天寿的脸像月季花似的红了又红,她更是如堕五里雾中。天寿难为情地张着双臂朝她扑过来,要搂抱她,她吓得连连倒退,喝道: 天寿!你gān什么!你疯了吗?

关闭城门后,直到第三天,并无夷船的踪影,更没有夷人攻城的消息。
城内的局面却越来越险恶了。
开放的城门只剩下了两处,从每天共开三个时辰变成每门只开不到一个时辰,何时开还没定准。等候出城避难的百姓,夜夜露宿城门四周,自巷达街,男女丛睡,天气炎热,小孩啼哭,老人病倒,景况很是悲惨。
城内店铺全都关闭,连吃食小摊菜蔬担子都消失得一gān二净,使日常间靠买点心当早饭、买饽饽做正餐的镇江人恐慌一片,惶惶不可终日。
可怕的是,乘危抢劫的事、营兵结伙抢劫的事,无日不有,无处不有,弄得家家惊怕,人人自危。
更可怕的是,海都统严令旗兵日夜巡逻街巷,不是制止抢劫,而是满城搜杀汉jian,凡里巷中晓行者、暮行者、面生的外乡人,还有行近城墙下者,不问何人,立即用鸟枪击毙,两天中打死的 汉jian 已不下五六十人。人们都在战战兢兢地私下传说,海都统已经扬言: 镇江阖城皆汉jian,当尽剿之!
一直坚持不离城的英兰,起初拿各种消息都当做讹传和夸张。这天早上,家中一名黎明时分去买菜的厨下小厮,被城上兵勇用鸟枪打伤,鲜血淋漓地跑回来,一进门就疼晕过去,止血上药请医,忙个不了;当晚,家中粗使婢女外出,途中遇到散兵游勇,不但污言秽语凑近调戏,还用刀尖挑她的裙子,吓得她尽力逃回,到家就发热说胡话,卧chuáng不起。一天碰上两件事,家中一团惊惶。于是英兰亲自乘轿出门,到城中各处兜了一圈,特意去了南门西门。回来时满脸乌云,一句话不说,在卧室里躺了半个时辰,但召天禄天寿到花厅议事时,神态又恢复了冷静和平和。只是她的话一出口,还是把两人弄得一阵紧张:
咱爹咱娘都已经仙逝,父母去世,长兄当家,没有长兄则长姐如母。天寿天禄,你们可是真的拿我当长姐?真的听从我?
天寿看着英兰,说: 姐你说这个gān什么?我做什么错事说什么错话惹你生气了?我不听从你还能听从谁呀?
天禄也笑道: 英兰姐,有话尽管直说,我天禄甘愿当英兰姐的走狗!
英兰瞪天禄一眼,怪他破坏了庄重的气氛,接着说道: 那好,今天我就做这个主,把天寿许给你了!
一语既出,两个当事人都吃了一惊,在天禄是惊喜,在天寿是惊异。
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你大香姐的意思。天禄,我们就这么一个小妹妹,又生不逢时、受尽磨难,眼下正是危难之际,你可要善待她呀!
那日姐儿仨把所有的事情都掰开说明,各自的经历和遭遇,弄得三个姑娘抱成一团,哭成一团,只觉得天下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姐妹,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女人了。天寿再支持不住,一边哭着一边竟昏昏地沉睡过去。两个姐姐望着娇小玲珑还像个十四五岁小男孩的小妹妹,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觉得最最不幸的,还是她们的这个可爱可怜可悲可惜的小五妹!两人无声地流了许久眼泪,最后大香哽哽咽咽地说:
还是劝她 劝小妹就嫁给天禄吧!当一辈子光棍儿男人太难也太苦了!门庭改换不改换,反正柳家已经没有了亲子,就三代以后再读书出仕也罢! 难得天禄对她一片痴情!跟着天禄,她总是终身有靠 我算不得什么,怎么说也比她容易,我总算是个真女人啊!
英兰敏锐地听出话中含意,忙问道: 你对天禄也 我一直以为你属意大师兄呢!
大香低头蹙眉道: 大师兄是忠厚人,是个女人都乐意嫁他不是?可天禄,就是因为总被他欺负、总因他生气,反而总是忘他不了! 不说这些了!天禄理当归天寿,天寿不肯是她糊涂!英兰姐你如今就是大姐,就是家长,你得替天寿拿定这个主意,也别管她肯不肯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啦! 
这样英兰才下了决心,不管天寿同意还是反对,qiáng做主也要成全这桩婚姻。况且当此危难之际,结这门亲等于给这个家请来一位忠心护主的赵子龙!
天禄喜出望外,当下撩衣襟跪倒,发誓一样地说道: 英兰姐大恩大德,天禄没齿不忘!天禄一片真心可对天日!只要师弟你信得过我!
天寿最初的惊诧之后,一直低头不语,此时缓缓仰起了脸,竟无些微激动和红晕,也没有丝毫羞涩,倒是脸色发白,越发显得眉黑发青,面容冷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毫无怯意地直视着天禄,又转过去直视英兰,里面似乎涌动着种种极复杂的波涛làng花,又似乎单纯得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英兰和天禄在这样的注视下都感到某种不安,心里隐隐发寒。
天寿收回令人忐忑的目光,长长的睫毛一阖,落在苍白的面容上,像两弯黑色的上弦月牙儿,叫人担心那瘦小的脸庞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叫人看着心里发酸发痛 然而,她竟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禄大叫一声: 师弟! 声音一下哽住,后面的话说不出,也无须说了。
英兰也松了口气,接着说道: 这终究是终身大事,不可草率,我的意思还是等战事过去平安了再好好办一办。按理说此后你们二人就不该再见面了,但眼下兵荒马乱,不能以常理论。天寿还是做男人装束为好。我的意思呢 趁着眼下夷船尚未来到,城门还有开的时候,你们俩尽快出城避难去吧!
天禄急问: 英兰姐你还是不肯走吗?
英兰静静地说: 我不能走。
天寿猛地站起身,激烈地大声说: 你不走,我也不走!
天禄立刻接着说: 对!走就一起走,不走都不走!一家人要死就死一处!
英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圈儿一红,说: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
天寿注视姐姐片刻,骤然平静下来,一摆头,重新坐回花厅里那对她而言显得过于宽大的红木雕花太师椅中,用无所谓的语调说: 也好,姐你也不用多说了,我们都不走,就困守危城吧!逆夷破城,总不能把全城百姓都杀光吧!唉,杀光就杀光,我认了!
天禄也说: 照海都统说的,满城百姓都是汉jian,咱们就让他当汉jian尽都剿灭好了,要不就饿死城中,总要同生同死才是豪杰英雄哩!
英兰苦笑,听得出二人话中的愤慨,叹道: 唉,你们又何必呢!
天寿扭脸看着窗外,声音有些发抖: 我们逃走把你撇下,我们就这么忍心这么无情无义?还成个人吗?!
英兰咬住嘴唇,三人一齐沉默下来,谁都不肯抬起眼睛看看旁人。
后来英兰叹口气,摇头笑道: 真拿你没法子,倔脾气一点不改! 好吧,我跟你们一块儿走就是。
天寿猛一回身,瞪大眼睛: 真的?
英兰无可奈何地微笑着点点头。
那 你得发誓!
唉,我这就跟你们一道走,发的什么誓呀!
天寿扑过来,用自己的小手指勾住英兰的小手指,摇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 拉钩拉钩手连手,说了不算变huáng狗!
英兰笑了,天禄极力想忍住也还是笑了,这天真可爱的孩子气,像yīn云中的一线阳光,令人心头一片明亮、几许温暖。英兰终于说道: 快去雇车雇轿雇担夫吧!
英兰金口一开,全家连婢仆都松了口气,紧急准备,立即行动。
当下老葛成就出门雇了三辆车、两顶轿、四个担夫。住处离西门不过数百步,而每车索钱三千、担夫和轿夫每人索钱两千,比平日价格高上去了二十倍不止。全家收拾gān粮和常用物品,坐车乘轿到西门内姚家的另一处居所坐候。因昨天西门曾开过一个时辰,今天想必总得再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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