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城门后,直到第三天,并无夷船的踪影,更没有夷人攻城的消息。
城内的局面却越来越险恶了。
开放的城门只剩下了两处,从每天共开三个时辰变成每门只开不到一个时辰,何时开还没定准。等候出城避难的百姓,夜夜露宿城门四周,自巷达街,男女丛睡,天气炎热,小孩啼哭,老人病倒,景况很是悲惨。
城内店铺全都关闭,连吃食小摊菜蔬担子都消失得一gān二净,使日常间靠买点心当早饭、买饽饽做正餐的镇江人恐慌一片,惶惶不可终日。
可怕的是,乘危抢劫的事、营兵结伙抢劫的事,无日不有,无处不有,弄得家家惊怕,人人自危。
更可怕的是,海都统严令旗兵日夜巡逻街巷,不是制止抢劫,而是满城搜杀汉jian,凡里巷中晓行者、暮行者、面生的外乡人,还有行近城墙下者,不问何人,立即用鸟枪击毙,两天中打死的 汉jian 已不下五六十人。人们都在战战兢兢地私下传说,海都统已经扬言: 镇江阖城皆汉jian,当尽剿之!
一直坚持不离城的英兰,起初拿各种消息都当做讹传和夸张。这天早上,家中一名黎明时分去买菜的厨下小厮,被城上兵勇用鸟枪打伤,鲜血淋漓地跑回来,一进门就疼晕过去,止血上药请医,忙个不了;当晚,家中粗使婢女外出,途中遇到散兵游勇,不但污言秽语凑近调戏,还用刀尖挑她的裙子,吓得她尽力逃回,到家就发热说胡话,卧chuáng不起。一天碰上两件事,家中一团惊惶。于是英兰亲自乘轿出门,到城中各处兜了一圈,特意去了南门西门。回来时满脸乌云,一句话不说,在卧室里躺了半个时辰,但召天禄天寿到花厅议事时,神态又恢复了冷静和平和。只是她的话一出口,还是把两人弄得一阵紧张:
咱爹咱娘都已经仙逝,父母去世,长兄当家,没有长兄则长姐如母。天寿天禄,你们可是真的拿我当长姐?真的听从我?
天寿看着英兰,说: 姐你说这个gān什么?我做什么错事说什么错话惹你生气了?我不听从你还能听从谁呀?
天禄也笑道: 英兰姐,有话尽管直说,我天禄甘愿当英兰姐的走狗!
英兰瞪天禄一眼,怪他破坏了庄重的气氛,接着说道: 那好,今天我就做这个主,把天寿许给你了!
一语既出,两个当事人都吃了一惊,在天禄是惊喜,在天寿是惊异。
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你大香姐的意思。天禄,我们就这么一个小妹妹,又生不逢时、受尽磨难,眼下正是危难之际,你可要善待她呀!
那日姐儿仨把所有的事情都掰开说明,各自的经历和遭遇,弄得三个姑娘抱成一团,哭成一团,只觉得天下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姐妹,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女人了。天寿再支持不住,一边哭着一边竟昏昏地沉睡过去。两个姐姐望着娇小玲珑还像个十四五岁小男孩的小妹妹,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觉得最最不幸的,还是她们的这个可爱可怜可悲可惜的小五妹!两人无声地流了许久眼泪,最后大香哽哽咽咽地说:
还是劝她 劝小妹就嫁给天禄吧!当一辈子光棍儿男人太难也太苦了!门庭改换不改换,反正柳家已经没有了亲子,就三代以后再读书出仕也罢! 难得天禄对她一片痴情!跟着天禄,她总是终身有靠 我算不得什么,怎么说也比她容易,我总算是个真女人啊!
英兰敏锐地听出话中含意,忙问道: 你对天禄也 我一直以为你属意大师兄呢!
大香低头蹙眉道: 大师兄是忠厚人,是个女人都乐意嫁他不是?可天禄,就是因为总被他欺负、总因他生气,反而总是忘他不了! 不说这些了!天禄理当归天寿,天寿不肯是她糊涂!英兰姐你如今就是大姐,就是家长,你得替天寿拿定这个主意,也别管她肯不肯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啦!
这样英兰才下了决心,不管天寿同意还是反对,qiáng做主也要成全这桩婚姻。况且当此危难之际,结这门亲等于给这个家请来一位忠心护主的赵子龙!
天禄喜出望外,当下撩衣襟跪倒,发誓一样地说道: 英兰姐大恩大德,天禄没齿不忘!天禄一片真心可对天日!只要师弟你信得过我!
天寿最初的惊诧之后,一直低头不语,此时缓缓仰起了脸,竟无些微激动和红晕,也没有丝毫羞涩,倒是脸色发白,越发显得眉黑发青,面容冷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毫无怯意地直视着天禄,又转过去直视英兰,里面似乎涌动着种种极复杂的波涛làng花,又似乎单纯得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英兰和天禄在这样的注视下都感到某种不安,心里隐隐发寒。
天寿收回令人忐忑的目光,长长的睫毛一阖,落在苍白的面容上,像两弯黑色的上弦月牙儿,叫人担心那瘦小的脸庞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叫人看着心里发酸发痛 然而,她竟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禄大叫一声: 师弟! 声音一下哽住,后面的话说不出,也无须说了。
英兰也松了口气,接着说道: 这终究是终身大事,不可草率,我的意思还是等战事过去平安了再好好办一办。按理说此后你们二人就不该再见面了,但眼下兵荒马乱,不能以常理论。天寿还是做男人装束为好。我的意思呢 趁着眼下夷船尚未来到,城门还有开的时候,你们俩尽快出城避难去吧!
天禄急问: 英兰姐你还是不肯走吗?
英兰静静地说: 我不能走。
天寿猛地站起身,激烈地大声说: 你不走,我也不走!
天禄立刻接着说: 对!走就一起走,不走都不走!一家人要死就死一处!
英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圈儿一红,说: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
天寿注视姐姐片刻,骤然平静下来,一摆头,重新坐回花厅里那对她而言显得过于宽大的红木雕花太师椅中,用无所谓的语调说: 也好,姐你也不用多说了,我们都不走,就困守危城吧!逆夷破城,总不能把全城百姓都杀光吧!唉,杀光就杀光,我认了!
天禄也说: 照海都统说的,满城百姓都是汉jian,咱们就让他当汉jian尽都剿灭好了,要不就饿死城中,总要同生同死才是豪杰英雄哩!
英兰苦笑,听得出二人话中的愤慨,叹道: 唉,你们又何必呢!
天寿扭脸看着窗外,声音有些发抖: 我们逃走把你撇下,我们就这么忍心这么无情无义?还成个人吗?!
英兰咬住嘴唇,三人一齐沉默下来,谁都不肯抬起眼睛看看旁人。
后来英兰叹口气,摇头笑道: 真拿你没法子,倔脾气一点不改! 好吧,我跟你们一块儿走就是。
天寿猛一回身,瞪大眼睛: 真的?
英兰无可奈何地微笑着点点头。
那 你得发誓!
唉,我这就跟你们一道走,发的什么誓呀!
天寿扑过来,用自己的小手指勾住英兰的小手指,摇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 拉钩拉钩手连手,说了不算变huáng狗!
英兰笑了,天禄极力想忍住也还是笑了,这天真可爱的孩子气,像yīn云中的一线阳光,令人心头一片明亮、几许温暖。英兰终于说道: 快去雇车雇轿雇担夫吧!
英兰金口一开,全家连婢仆都松了口气,紧急准备,立即行动。
当下老葛成就出门雇了三辆车、两顶轿、四个担夫。住处离西门不过数百步,而每车索钱三千、担夫和轿夫每人索钱两千,比平日价格高上去了二十倍不止。全家收拾gān粮和常用物品,坐车乘轿到西门内姚家的另一处居所坐候。因昨天西门曾开过一个时辰,今天想必总得再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