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96)
不如先 天寿的后半截话只见嘴动,却听不见声音,因为此时满城枪pào声大作,已经分不清来自东南还是来自西北了。
天禄大声喊着问,力图盖过四周的轰鸣: 你说什么?
天寿凑近天禄耳边,可着嗓子嚷: 我说,先回家,她要不在,再出来找!
好吧!先回家! 天禄大声叫着,并做着手势,指着自己的背,还要背天寿。天寿已经站起身,迈步朝前走了。
两人跑到古通巷口时,见那位曾在西门抚慰百姓的太守大人骑马匆匆而来,满脸激愤,神态高傲,后面有兵勇追着呼喊 请大老爷回! 太守大人理都不理,拨马就走掉了。太守随从中的一人对路边一熟人说,太守大人亲至南门请守门将领开门放百姓逃生,门将不但不开,还出言不逊,看来如今再没有法子可想了等等。天禄闻言对天寿小声说:果然大事不好,这城断断是守不住的了。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一片喊叫: 北门破了!北门破了!
天禄天寿不知是真情还是讹言,正进退两难之际,忽见旗人数百名,其中多老弱妇女,一个个蓬头垢面,哭天喊地号叫而来。后面跟着的汉民也有数百人,朝着南门猛跑。看这情状,城破是真的了!
天寿忽见汉民丛中有主婢两人,极像是英兰和她的贴身女仆,拽着天禄就追。但人多街窄,拥挤不堪,他们怎么也追不到近处去分辨。
南门口百姓聚集达千数人,但城门竟也被huáng土砖块堵死,急切之中不能开启。旗人兵弁数人,打开小侧门栅栏,放旗人出城。汉民紧随其后也想跟着逃出,旗弁立刻命兵勇以刀刃火器bī住,喝道: 你们汉人岂能从这里通行! 说着下令开火,旗兵立刻朝人群开了枪,打死打伤数人,逃难汉民轰然后退,顷刻间奔逃一空。
天禄天寿再跑回古通巷,就遇上败兵溃将蜂拥而来。真所谓兵败如山倒!他们争先恐后地夺路,一边跑一边扔掉顶帽脱掉号衣军服,火枪弓箭刀枪旗帜更是抛弃一路。留刀在手的兵弁,竟去砍居民大门,要求进家躲避,还狂呼乱吼 再不开拿你们全家开刀! 后面枪子火箭蔽空而来,败兵们只得如飞逃走。天禄赶紧把天寿扯到一棵路边的古槐树gān后暂避。
不料古槐树下的一角小门呀地突开,开门的竟是曾在葛府中为英兰抬轿子的轿夫鲍某,他惊讶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在街上!快进屋!
进屋坐下,才觉得四肢像散了架子一般,极其疲乏,天寿更是面孔雪白,仿佛随时都会晕倒。鲍某端上一壶凉茶,他俩急急饮下,不啻玉液琼浆。看鲍某神安气定,忍不住问他为何不逃。鲍某笑道:我光棍儿一个,四壁空空,靠力气吃饭,不过爱吃口老酒喝碗好茶,不怕偷不怕抢,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就这一条命也不能白给他!谁想要,拿三条命来换!说着又笑起来,让天禄天寿羡慕不已。
他们悬心着英兰的下落,鲍某听说,也催他们赶快回家看个究竟,他也断定英兰夫人决不肯离开那处宅院。趁着外面枪声渐稀,两人赶紧出了鲍家直奔西城。
出门行不到百十步,前面巷子中枪pào声骤起,火箭如飞星在空中划过,落在他们附近地面,立刻轰响炸开。天禄飞快地把天寿按倒在地,说,快护住头脸,这里想必还有官兵与夷兵巷战!真是好样儿的!
不多时,枪声越来越远,两人站起身,赶快朝前跑,数名躲避枪pào的百姓也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刚跑到范公桥,就遇上大股夷兵列队而来,一个个红衣白裤,端着枪,见人就she,正在过桥的百姓立刻成了靶子。
天寿天禄身边两个人先后摔倒,血流满地。天禄却就地趴下,一个跟斗滚过了桥。天寿慌乱间踏在血污上,滑了一跤,没能跟上师兄,被夷兵隔在了桥这头。如雨的枪弹飞she而来,容不得迟疑,天寿反身钻进小巷子,虽然躲开了夷兵的追击,却与天禄失散了。
葛府的住处虽然深在僻巷,大门外朴素无华,竟也有逃兵的踪迹,满地都是他们扔掉的衣帽刀戈,天寿不敢从大门走,转向更僻静的后园门。离后园门不过十来步,将要转弯过去,忽听邻家门缝里传出低低的呼喊声:
快别往前走了!夷鬼在杀人!
天寿茫然直视,见二十步外的巷口,一人从马上倒下,溅血飞空,再俯首一看,十步内赫然数具尸首,倒卧血泊中,内中并无官兵,全是本地居民。天寿既惊又愤,急忙冲向后园门,正要敲门环,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赶紧进园,回身把门关死,如飞地跑回前院。
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午时三刻,当神情紧张、满头满脸大汗、衣服上多处血迹的天寿突然出现在后堂门口的时候,上午就已经陆续回来的家人婢仆都额手称庆,甚至口念阿弥陀佛。为天寿急得团团转的英兰,一见血糊糊的小妹,惊慌地叫起来:
老天爷,你又受伤了?伤在哪儿?快让我看看!
急忙上去细细查看,知道是滑倒血污中沾上的,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双手合掌,闭了眼睛说: 天可怜见的,到底把你给望回来了!
天寿一见英兰果然如她所料,早就回来,不由得浑身无力,一下子跌坐在晒得火热的石阶上,一时间腰痛腹痛腿痛骤然袭来,她咬紧牙关,用双手蒙住了脸,却怎么也止不住从心里朝外扩散的阵阵颤抖。
这么热的地儿怎么能待,要坐下病的!快回屋! 英兰叫青儿和她的贴身丫头赶紧把天寿扶进堂屋,靠在榻上歇着,又吩咐婢女打水倒茶,自己挽袖拧手巾,亲自给天寿洗脸换衣服 然而,周围人们的忙碌,天寿几乎没有觉察,没有在意,这半日的可怕经历,使她还有几分呆傻。
天寿终于定下心,端起茶杯正要喝,目光忽地一扫,登时把茶杯往桌上一,急问: 二师兄呢?他还没回来?
放心,他早回来了,见你没回来,又出去找你了 天禄身上功夫好,极是机灵,不会有事的! 英兰qiáng笑着极力抚慰天寿。她也只能这么说。半个时辰前,天禄发现天寿还没回来的时候,眼神都直了,谁劝也不听,汗没擦一把,水没喝一口,立刻就又跑出去寻找师弟。英兰知道决留他不住,只是慨叹而已。
天寿起身就走,英兰一把拉住: 你别走!他找你,你找他,这不弄得两岔了吗?外面那么危险 gān什么非要去送命?
天寿瞪了英兰一眼: 那你为什么骗我们,半路上自己返回?
英兰叹道: 这还用我多说吗?我若不答应,你们俩肯走吗?我若真的跟你们走,我自己心里过得去吗?
天寿心里当然明白,既感动又不满,当下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要走,可力气又不如英兰,挣脱不开。突然间,城西又传来一片密集的枪pào声,飙骇雹掣【飙骇,指pào火形成的巨大气làng;雹掣,形容子弹像冰雹一样快而密。】,如雷如电,震动得房梁都在微微发颤。众人吃惊地互相望望,英兰感慨地低声说:
海大人虽然不无残bào,他领的兵倒真是qiáng悍敢战不怕死!真难得啊!
天寿听得枪pào声,更加焦急不安,说什么也得出去找到天禄。但她脱不开英兰的阻拦,便使气道: 哪怕找到他的尸首,我也得去!
英兰也生气了: 我怕你还没找到他的尸首,自己先成尸首了!
天寿更加不管不顾: 成尸首就成尸首!我自己愿意!
英兰更加qiáng硬: 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管不住天禄也就罢了,说什么也要管住你!
我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
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姐姐!长姐如母!
天寿急得bào跳如雷,生平没有这么乱喊乱叫过。英兰就是不撒手,众人围着劝说,谁也不敢动手拉。这一家还从没有这么闹过,可谁都不是为了自己,也就谁也不能怪了,这又怎么劝?
劝无可劝、解无可解之际,天禄突然冲进屋里,叫道:
快放手!我不是在这儿嘛!是大活人儿不是尸首!
众人猛地一静,一齐望着天禄。天禄qiáng压着心头的激动,笑道: 想叫我天禄死可没那么容易!两回当成汉jian要斩首都没死成,这会子还能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不对?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英兰天寿立即把天禄围住上下打量,天禄笑道: 没事儿,胳膊腿儿都全,一根头发丝儿不少!也多亏这双腿脚利落了。英兰姐说得对,天寿要是出门儿,真得白送死!
天寿仿佛没有听见天禄在说什么,反而一声尖叫,指着天禄肩窝的一块血迹,也像方才英兰那样惊恐地说: 你这是怎么啦?受伤啦?
天禄低头看了看,说: 不是我的血,是个夷鬼的血溅到我身上了 我从小校场跑回来的,那些青州兵真是好样儿的!各城门都已经失守了,他们退到小校场又跟夷鬼大战一场,先是火枪对she,后来又bī近了刀枪肉搏,真杀了不少夷鬼!
英兰审视着天禄,说: 你定是去帮青州兵巷战了!
天禄并不作答,只是懊恼地说: 可惜没有后援,夷鬼人多势众,还是把青州兵打散啦!
英兰说: 守城兵勇也很是qiáng悍。我在楼头远远望过去,北门敌楼都被夷pào击中起火了,北城门下枪pào火箭还在互相喷she,抵抗极是顽qiáng;直到东城楼起火、夷鬼pào火丛集,城上才不见兵勇身影;但夷鬼pào火攻击处,还能看到有数十兵勇伏在城堞间不住地还击!驻守城上的,都是日前从城外调进的青州兵 可恨城中城外一个援兵都没有!只怕城上兵勇都 英兰说不下去了,众人也都低了头。
在轻轻的呜咽声中,传来了一阵夷兵军乐队的鼓号奏乐声。
英兰和天禄天寿都知道,这是夷人在庆祝胜利,在宣告占领了镇江城。
屋中一片静默,空气凝固了,每个人心头都沉重得像是压上一块巨石,天禄朝自鸣钟扫了一眼,指针指在未刻。从夷兵放pào攻城、击溃城外刘提督和齐参赞大军、攻破城池、攻破驻防旗营,至此仅三个时辰!青州兵的血白流了
忽听大门上传来一阵大刀乱砍的声音,众人一惊,顿时紧张慌乱。天禄如一家之长,立刻指挥着众人:女眷们退回到后楼楼顶承尘之上躲避,男仆随老葛成在过厅、中堂、后堂守候,他领着青儿和两名男仆到前院应付。只有天寿不肯听他调度,不愿随英兰到后楼,而要跟他一同往前院,天禄只得依从了。
这处房屋内里宽敞华丽,但是门脸小、门板厚,院墙高近两丈,外观朴素甚至有些破旧,很能表现商人不显富、防偷盗、怕人窥探的心理。葛夫人的妹夫是徽州富商之后,作为居停主人,处处可见其用心良苦。此时还真显出了它的长处:厚厚的门,被大刀砍了一会儿并无破损,小小的门脸儿也让持刀者觉得油水不大,砍门声停了。门外传来的是一片夷鬼夷语啁啾,夹杂着马嘶鸣、马蹄响,还有一阵又一阵的狂笑,声音渐渐远去。
天禄天寿他们提着的心刚刚放下,又听得远处群喊救命、妇女尖声哭叫、夷鬼呵斥吼骂和大笑,此起彼伏,所有这些声音会合一起,在夜空中震dàng,沉重地撞击着人们的心。
天寿突然愤怒地挺身而起,捏着小小的双拳,纤细的黑眉高高扬起。天禄轻声地叫了一声师弟,望住她,目光凝重地摇摇头。天寿咬得牙咯咯响,终于唉了一声,重新坐在前院的台阶上,低下头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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