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办法好,不过,最好是下半夜去。”我谨慎地说。
“为什么?”于涛傻乎乎地问。
“你真是个傻bī,下半夜,看门的混蛋都睡着了,不容易被发现呗!”我斜眼看着于涛说。
“那好,半夜十二点在我家门前集合,谁不去谁是孙子!”高光信誓旦旦地说,那样子恨不得马上见到他妈。
回家后,我静静地躺在chuáng上装睡,内心却像倒海翻江一样。我不知道王德良被抓以后会不会被判死刑,今后还能不能见面,高光他妈什么时候能放出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经受住王德良被抓的打击,高光他妈一定瘦了,我心疼地想,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高光不找我去看他妈,我也会想办法去的,因为高光他妈不仅是王德良心目中的女神,也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心目中的女神遭难了,我怎么能不管呢?
终于熬到我妈、我奶、我妹妹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起了chuáng,然后偷偷溜出门去。外面漆黑一片,月亮隐在云层后面不肯露头,仿佛它知道我们今晚的行动,我来到高光家门前,于涛早就来了,还把他爸的手枪偷了出来,在我面前晃了晃。
“于涛,你会使吗!?”我既羡慕有嫉妒地问。
“操,我爸领我放过好几回呢!”于涛显摆地说。
“二林子、于涛,准备好了吗?”高光表情凝重地问。
我和于涛点点头,然后我们仨一猫腰消失在夜幕之中。
关高光他妈的那趟平房在我们学校西侧,有十几间房,关高光他妈那间在最北头,我们仨只好在最南头上房,正好南头墙根底下有一棵大柳树,弯着腰通向房顶。夜很静,只有打更老头的狗在狂吠,我们仨顺着树gān很顺利地爬到了房顶,高光在前,我在中间,于涛断后,我们沿着屋脊小心翼翼地爬到关高光他妈的那间房,发现门口那两个小子抱着枪一边抽烟一边唠嗑。
“哥们儿,这娘们儿长得真漂亮!”
“那还用说,咱区评剧团的台柱子。”
“不过,gān文艺的没几个是gān净的。”
“那是,常言说,红颜是祸水嘛,不过,这娘们儿对王德良可够痴情的,都两天不吃不喝了。”
“怎么的,心疼了,小样,就算她是个破鞋jīng,也轮不上你呀!”
“你他妈的啥意思呀?”
这两个家伙正拌着嘴,把后窗的一个家伙拎着一双破鞋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你们俩说什么呢?”
这时,我们已经把房瓦一块块地揭开了。透过屋内昏暗的灯光,我们发现高光他妈呆呆地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眼泪从毫无表情的脸上慢慢地流下来,我望着她那双目光呆滞的眼睛,内心陷入深深的自责。此时,高光已经泪如泉涌,他抑制不住地刚要喊妈,于涛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高光还要挣扎,只听见“当”地一声,刚才拎着一双破鞋的家伙闯进屋来,他冷笑着走到高光他妈面前,一把把高光他妈拽起来,大喊道:“你不是喜欢搞破鞋吗?来,把这个带上。”说完,把那双破鞋挂在了高光他妈的脖子上,把门的那两个家伙也推门进来了,一看高光他妈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哈哈大笑,高光实在受不了,他伸手去夺于涛腰间的手枪,于涛赶紧捂住腰,我也赶紧抱住高光,慌乱中一块瓦从房顶上滑了下去,“啪”地一声摔碎了,屋里的三个家伙吓得赶紧从屋内跑出来,喊道:“谁?”我赶紧学猫叫。
“妈的,吓了老子一跳!”拎破鞋的家伙说。
我怕高光惹出事来,示意他俩赶紧走,我和于涛把高光夹在中间顺着屋脊往南爬。
“妈的,我非杀了这几个家伙不可!”高光一边爬一边咬牙切齿地骂。
“高光,咱仨不是对手,还是从长计议吧!”我一边爬一边劝。
“操你妈,于涛,你拿那把破枪有啥用!?”高光把气直往于涛身上撒。
我们终于从房上下来了,高光再也忍不住,抱着头呜呜地大哭起来,我本来就心疼高光他妈,高光这一哭,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于涛见我们哭了,也跟着哭了起来,最后我们仨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凄凉的夜,除了狗吠,就是我们仨的哭声,哭着哭着,下起了大雨,我们仨只好抱头往家跑去。
一连几天没有高光他妈的消息,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谁也不能靠近关高光他妈的那个仓库,只有打更老头不管那一套,经常领着huáng狗过去转转。
有一天中午放学,我刚走到收发室门前,就听见打更老头跟别人说,高光他妈被bī疯了,见谁都脱掉上衣,露出两个白花花的奶子说,“德良,画吧,快画吧!”我听了以后心里难过极了,午饭都没回家吃,一口气跑到火车道旁大哭起来,我知道美丽的高光他妈要离我而去了,至于她将来会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有预感,我不会再见到她了,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与她亲近了,天哪,一个好端端的女人被bī疯了!我顺着铁路拼命地往前跑,恨不得逃离这个能把人bī疯的世界!
我爸被关了一个多月才放出来,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连眼镜片也碎了,我爸受不了酷刑,只好替我写了揭发王德良的犯罪材料。我爸放出来之后,高光他妈被他爸送进了市jīng神病院。
市jīng神病院就在区革委会斜对面,这里经常有人自杀,前几天还有个jīng神病患者在收发室上吊死了。我几乎不敢相信高光他妈会关在这里,我经常会不知不觉地来到这里,希望能看见她,然而,这里就像监狱,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她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半夜和高光、于涛在房顶上看见高光他妈竟然是与她见过的最后一面!因为高光他妈被送进市jīng神病院不久,就逃了出去,走丢了,从此杳无音信!
王德良被判刑了。判刑那天,他和一些杀人犯一起站在大卡车上,王德良被剃了光头,而且被五花大绑捆着,脸上灰土土的,让我想起他常画的地瓜和土豆。
我们学校全体师生又一次参加了宣判大会,我突然发现站在王德良身边的杀人犯是徐四,原来徐三被枪毙以后,徐四越狱逃跑了,他和他哥一样抢劫时杀了人,后来又被抓住了。徐四怎么能和王德良站在一起,我百思不得其解。
炉灰山周围人山人海,人们指指点点,沸沸扬扬,很像鲁迅先生写的《药》中的情景。我们班离大卡车很近,主席台上不仅坐着穿公安制服的人,还有高光他爸和夏丹。
我正在东张西望之时,王德良看见了我,他目光如炬,我被看得低下了头。王德良被以流氓罪、教唆罪判刑十年。宣判声音刚落,我看见王德良怒目望着在主席台上坐着的夏丹。此时,夏丹正和高光他爸jiāo头接耳。我心想,我一定要给王德良报仇,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报仇的方案。
公审大会后,死刑犯立即执行,徐四等十几名杀人犯被押赴刑场,王德良作为陪绑的犯人也被押上了炉灰山。
王德良是条汉子,其他陪绑的犯人是被拖上去的,王德良不愧是军人,打过老毛子,他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刑场,望着气宇轩昂地走上刑场的王德良,我脑海里一下子闪过了huáng继光和邱少云。
王德良在我心目中就是英雄,不是罪犯,我为王德良而自豪。我没有想到,夏丹和高光他爸是一类人,高光他爸陷害王德良是因为高光他妈,夏丹害王德良是为了讨好高光他爸。
公审大会散了以后,天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我一个人心情沉重地往家走,任细细的小雨落在脸上。走着走着,我的眼泪和雨丝混在了一起。
走在家楼下,不懂事的妹妹正在和几个小女孩跳皮筋,嘴里还叨咕着儿歌:
大雨哗哗下,
北京来电话,
让我去当兵,
我还没长大。
我心想,王德良是被高光他爸和夏丹联手害的,谁也救不了他,只有毛主席能救他!对,我给毛主席写封信,把王德良被冤枉的事告诉他老人家,毛主席一发话,高光他爸和夏丹准完蛋。
想到这儿,我心里很高兴,快步往家跑,回到家里,我妈正捧着《红楼梦》躺在chuáng上,我爸正在给我大舅写信。
我妈病成这样,我大舅一直没来看我妈,我妈很伤心。那部晚清时期印制的《红楼梦》成了挡在我妈和我大舅之间的一堵墙。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只有他们俩,我觉得大舅很没有风度。
我回家后,我爸一句也没问公审大会的事,我知道我爸心里有愧,但他是被bī的。这件事,我在心里对我爸一直有看法。我心想,一个高光他爸就让你招了,要是被日本鬼子抓去了,你还不成汉jian啊!但是,我并没有在嘴上责怪我爸,我知道,我爸尽力了,他也是为了尽快摆脱这件事,好安心照顾我妈。
我下决心要给毛主席写信,但是我实在不知道信应该怎么写,我一连想了好几天,终于动笔了。我是在大沙坑包米地里偷偷写的,写的时候,我的内心很激动,手都是抖的。我写信的时候,打更老头的大huáng狗呼哧呼哧地坐在了我身旁,我都没发现。
“二林子,躲在包米地里写啥呢?”打更老头走过来问。
我吓得差点儿瘫在地上,连信也扔在了青草里。
“二林子,你有种,”打更老头紧锁双眉说,“敢给毛主席写信,写得好,大爷我支持你!”
我听了打更老头的话很感动,流着眼泪说:“大爷,王老师太冤枉了,我要为他伸冤,你一定要为我保密呀!”
“好孩子,大爷给你保密,是该告这帮狗日的了,可是,孩子,就怕信到不了毛主席手里呀!”打更老头说完摇摇头,扛着锄头走了。
我望着打更老头的背影,眼泪像下雨一样往外涌,想到王老师要在监狱里坐十年牢,我内心充满了无助,我攥着信蹲在包米地里呜呜地大哭起来。
我把信寄走的第二天早晨,区革委会门前贴了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引起了区革委会大院一片哗然,成为南里区有史以来最重大的历史事件。
大字报是周丽萍写的,她终于鼓起勇气公布了高光他爸写的那首藏头反诗。那本情诗集此时正放在区革委会主任的办公桌上,自从大双和小双的父亲上任以来,高光他爸就没断了与他勾心斗角,区革委会主任早就想收拾高光他爸,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回机会来了,高光他爸竟敢写打倒毛主席的反诗,这是多么严重的政治事件。高光他爸很快就被公安局控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