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钟:少年康熙_凌力【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这些话,可别再跟人讲了,传出去 一
艺9
我知道, 玄烨严肃得像个成年人, 老祖宗跟前都没敢这么说。只跟她说,我们俩从不互相瞒着。 他指指睡着的冰月。刹那间,一个念头从岳乐心上闪过:只要冰月在宫里,他岳乐的荣宠就不会衰败 对此,他是喜还是悲?是深感侥幸还是颇觉惆怅? 他辨不清其中滋味,只感慨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小女儿。
冰月雪白的小脸安详又美丽,像一尊小仙女的玉雕。岳乐心底有什么在轻轻蠕动,因为他在这张秀丽的小脸儿上,隐约看到了另一张面容。许多日子以来,那双同样美丽的眼睛己被纷繁的朝政推挤到极远的角落去了,此时,它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令他唇边泛出柔和的微笑。

数亩方塘,清澈见底,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仲chūn时节迷迷蒙蒙的天空云影,也倒映着环塘一带盛开的桃花,一团团一簇簇,如云似霞,把绿水染得通红。
桃花深处,飞起一缕悠扬的笛声,随着缓缓chūn风,贴着静静水面,忽而轻柔忽而燎亮,向四处飘散口
一个华丽动听的煞尾,笛音陡然收住。重重花树中,回声似地扬起无拘无束的开怀大笑。安亲王岳乐不戴帽不着靴,一领蓝衫.左手高擎金杯,右手拉着江南老名土吕之悦,五分醉意,十分洒脱:
对桃花,听笛曲,饮醛泉,笑翁,你我可算是桃花源中一双神仙罗!哈哈哈哈! 一我这亭匾还算贴切吧?'
吕之悦抬头一望,小小的茅顶六角亭檐上悬着一块huáng杨木3O
匾,镌厂 武陵chūn色 四个大字,不点金不着色,潇洒的笔势、辞意与茅亭、桃花很是协调,不觉捻须赞道:
好!妙:寻得桃源好避秦一,桃红又是一年chūn 避秦? 岳乐略一回味.仰天大笑,顺乒把金杯朝身后一扔,大叫: 吟得好,解得透,个中滋味妙不可言,知我者笑翁也!'
岳乐真有些醉了。花下红毡、毡上盛筵美酒、侍酒的秀曼小臀、筵前歌舞的妙龄女郎,忽远忽近,编织成一幅难以分辨的彩缎,花簇锦团芳香袭人.激得他越加兴奋,王爷的威重眼看保持不住了,伸手一点:
过来丁你!'
被点的穿月白色锦袍的侍女,苗条功人,方才歌舞间打了几个出色的莽式.已领下王爷的赏赐。此刻王爷这不寻常的召唤,使她脸色顿变.又不得不qiáng笑着近前跪倒。
站起来,背冲我! 岳乐命令着。
奴才不敢。 侍女惶恐地叩头口
气决: 岳乐喝了一声。
侍女犹犹豫豫地背身而立,竭力抑止双肩的抖动。岳乐绰起一枝檀管大提笔,饱蘸浓墨,一手叉腰一手挥毫.笔走龙蛇,口中高吟,那几句流传千古的滴仙文章,便醉墨琳漓地落在侍女光亮平滑的月白锦袍后身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yīn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此时此地此景此情,确已被醉仙太白的《 chūn夜宴桃李园序》 说尽。吕之悦与岳乐jiāo往多年,还不曾见他如此狂放、如此失态。他猜到是辞政告归的结果,借题发挥,一泄怨债而已。3!
有心劝解几句,又觉得不必。
岳乐转向老友: 笑翁,也来划两笔?'
不敢,江湖二十年,老尽少年心了。只是工爷你 退居林下,果真诗酒了此一生?'
岳乐不答。
水面飘来净净的古筝曲。有人和着乐曲唱一首听不清词句的歌,如泣如诉,委碗中含着凄楚。岳乐的醉眼里透出悲哀,端酒杯,再提笔,在另一个侍女的。 一香色缎袍上飞笔纵横,写来写去,只是那两句诗,十个字: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 '
chūn风和煦,阳光温馨,吕之悦却感到背后掠过一阵寒意,、一时无言,遂坐花下自斟自饮。他怀着沉重的思虑,从进王庄之时起就在手找适当时机向安王一诉。然而,多年与满洲亲贵打jiāo道,很懂得其中奥妙,他不能随便吐露求告的意思。因为求告意味着自贬,那将招致主人的轻视,这是他自尊心所不能忍受,更无助于此行的主要目的。
偶尔回顾,王爷业已盘腿落座,却不声不响地凝视远方,几分痴呆、几分温柔、几分沉醉,令昌之悦大为惊异。顺着岳乐的日光,透过花影越过水面,直到那座小小石桥~侧,仿佛有个蓝色的人影儿。桃花又低垂掩映,吕之悦又老眼昏花,连那人是男是女也没分清,便不解地说:
哦,王爷,你这是
微微一惊,回脸与老友目光一碰.亲王刹那间竟。 阻泥不安,活像偷看姑娘被人当场捉住的年轻小伙儿,脸迅速地红了二他32
赶忙躲闪开,装作观赏桃花,装作醉意沉沉,故作旷达地一挥手.大笑道:
醉也!醉也!归去来兮{
这当然是工爷借以掩饰窘态的遁同,吕之悦便一也哈哈一笑,拱手告退了 行不数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岳乐站在一树最红的、蜂围蝶绕的桃花前微笑,那双很亮的、总闪着威严的眼睛,此刻仿佛蒙上一层含蜜涂糖的雾岳。这笑容这神色.与他两鬓的星星华发、与他浓眉大颗隆鼻方颐的英武气概太不相称了二吕之悦摇头叹息自管走开。
岳乐望着吕之悦离去的背影,也在摇头微笑,他不会不知道,半蘸之际忆起往事.多么令人陶醉!
阿丑进府很久,他都不曾注意她。若不是那个神秘的月夜,若不是景山道场上她的古怪行为,他永远一也不会发现她姿色中那种特殊的美。原来,她瘦弱纤小的身躯里竟蕴藏着这样的勇气!
多少年来、他勤于国事,无暇顾家。皇上病故、新皇即位后,他经常与柄政的辅臣鳃龋,因而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中陷于孤立,这才经常借故告假,躲回永平的王庄优哉游哉,于是,阿丑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眼前.也越来越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她是那样忧郁、幽静,纯洁天真如稚子,全不懂得保护自己。 qiáng有力的男人的爱,常常从怜悯同情开始:岳乐才份决就不能自已了。这有何难?像对待府中偶尔令他动心的女奴一样.他命管家太太召阿丑侍酒侍寝,他要施恩。为了掩人耳目,另找了三个丫头陪同二
承恩侍宴,是女奴们极其难得的上升机遇,无不妆饰一新,殷勤进酒,献媚送笑。偏是她,独倚中堂大柱,侧身面壁,泣33
不成声。
岳乐惊异地注视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儿,好半天才 开口问道: 是阿召么? 一你是哪里人?'
没有回答。
多大岁数了?'
仍是低头饮泣。
原先有丈夫?'
她骤然放声.边哭边嚷: 我原是良家女子,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求王爷开恩,杀了我吧,我是不愿再活下去了! 一 说着,突然一低头,猛地撞向朱红大柱。 砰 的一声,撞折了高高的两把头,她又要再撞,管家太太冲上去把她抱住了。她又是哭号,又是挣扎,惊得另三个女奴大气也不敢出。阿丑这样抗上胡闹,触怒王爷,还有命吗?王爷却静静瞧着,不动声色,吩咐管家太太: 领阿丑回去,好好防护安慰,不要悲损了身子。说罢一扬手,把女奴们一起挥走了。
没人能够领会岳乐的缭乱情怀:阿丑触桂求死之际,他眼中看到的是她与灯烛红光相映she的煌惺额光,粉腮淌着晶莹泪珠,不像是晓花含露么?哭腔喊声,不正如chūn天树丛中娇莺沥咖么?她跳踊挣扎,镬髻尽散,长长的秀发一拖到地,漆黑光亮,宛如一道黑色瀑布,谁不生爱怜之心啊!
次日,阿丑病倒了n 王爷命管家太太传医诊脉,药品、糖品、果品源源不断地送进阿丑的小屋。阿丑却又恢复了她的沉默,对所送去的东西瞧都不瞧一眼。
阿五的倔qiáng引起岳乐的疑虑:真是她不慕荣利1 淡泊天真,还是为求取更大的荣利而故意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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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乐一向自视甚高,不肯自坏声名自寻烦恼地qiáng力占有她,可是提高阿丑的位分又很难。她既非贵族格格,又不是八旗女子,甚至不是平民,只是个奴脾,一个犯罪入官的蛮子奴脾!收为通房大丫头已是到顶的抬举;作侍妾则必招物议;如若再高土去,岳乐将受参动指斥,一也逃不脱宗人府的责罚。他怎一肯忍受那些讥笑嘲讽!剩下只有一条路:放弃。他止步了。年初,慈和皇太后病逝。哀诏到来,王庄举丧,! 上下下的人都换了孝服。岳乐亲自到马房查看回京奔丧的车驾,出侧院门,骤然遇上阿及。目光一撞,她赶忙低头让路,垂手侍立一旁.编衣练裙,映出她秀眉鸦翅般黑、双眼寒潭般清,肤色如玉,神情娴静,两条素白的绸带从脑后直拖到地,飘飘钡瓤,竟给她添了几分仙气,愈加神韵动人了。岳乐只觉心底某处似被长针深深地刺了一下,奇特的痛苦混合着快意刹那间穿透了全身,此刻的阿丑便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口
回京,重新步人繁华富贵、花娇柳媚.还要承受无尽的烦恼:当年他为政的主张和主办的事,如今都成了笑柄,被讥为 隔年炸糕一 。不久就出了他动手打苏克萨哈的故事,他辞政了,回家赋闲了。
对政事心灰意徽,他眼前阿丑的影子就愈加清晰、愈加动人。白居易宠樊素、苏东坡纳朝云。不是千古佳话么?他怎么就不能择所爱以充后阵?参劫也罢、罚捧也罢,不就一桩小小的风流罪过,有什么不得了。 还能坏到哪里去了
他下了决心,昨天赶口王庄,立召管家太太讲明,不理睬管家太太蹬得铜铃般的惊慌的眼睛,把送给阿及的礼品不厌其烦地一一指示清楚:满装贵妇衣袍一箱、汉妆统罗衫裙一箱、人参十斤、东珠百颗、首饰一筐、宫扇两柄、荷包手帕各四件、金35
锭银锭各一盘。
想必管家太太已把谕令和礼品送到,那个倔qiáng的人儿总演被这一片真情打动了吧?不然,忧郁沉默的她怎会有心思到塘边桥头闲走?说不定,她是为犷隔水一望?
想到这里,岳乐摇摇晃晃站起身,推开来搀扶的内监,穿过桃林的红云,独自走向绿水一侧的白石桥。
石桥边绿水盈盈,倒映着蓝衣白裙的秀美身影,仿佛一尊伫立花下的石像:然而,急促的呼吸、颤抖的手指、鸟黑的眼圈和眸子里极不安定的光亮,透露出她内.自的极度紧张和焦虑二她,阿丑--一乔梦姑,胸臆间倒海翻江、千头万绪。活着,竟然这么难!
那是年初正月十五元 宵节,安王府家宴格外热闹。王府戏班演新戏,奴蟀们都被恩准在廊下隔帘观瞧。戏做得好.王爷很高兴,梦姑听得他对那拉福晋说:
到底明师高徒。不请云官教习,这班子决不成器!' 福晋也笑了: 工爷多赏他就是。
土爷说: 银子值什么!要他自己登台再演一出。 福晋道:' 听说他已久不登台了。
王爷不答,只挥手令管事去传戏。于是,一出摄人魂魄的《 窥妆》 上场了。那位金冠雏翎的小生,英俊调悦光彩照人,用委婉的词曲、潇洒的身段和亮如星光的眼神,把既多情又好色的吕布描绘得栩栩如生,炽热的欲念和缠绵的情怀扭结在一起,倾倒了所有的看客!
梦姑大惊失色!双手紧紧抠着廊柱,一声声心跳又急又猛,仿佛要蹦出胸膛:这哪里是什么吕布、什么云官,这分明是与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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