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_凌力【完结】(3)
被这许多人眷注的刘爱塔 刘兴祚,正在他的 刘 字大旗下缓辔而行。三十二三岁年纪,身材挺拔,动作洒脱,一看而知马上功夫到家。面白微须、修眉俊目,可以想见十多年前是个漂亮人物。他率领的这队人马和一般杂牌明军一样,锣齐鼓不齐,衣装已破旧,军械不成样子,但他从不回顾,只管领头前进,仿佛那是一队jīng兵,仿佛他是凯旋的将军。
他身后随行的侍从亲兵可不像他们的主将那样沉默寡言,正小声议论着眼前那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兵部尚书兼蓟辽登莱总督、天下无人不知的抗金名将袁崇焕,在金兵大举南下围攻京师的危急关头,竟被发现是通敌卖国的内jian,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娘的!他袁崇焕也有今天!真是报应! 毛承禄满脸大胡子,眼睛瞪得赛铜铃。他原本姓王,投奔皮岛毛文龙毛文龙,浙江人,以都司援朝鲜,逗留辽东。辽东失于金后,率部自海岛遁回,乘虚袭杀金镇江(今丹东北)守将,得授总兵,累加至左都督,挂将军印,佩尚方剑,率军镇皮岛(今朝鲜椴岛),牵制金后方。崇祯二年五月,被袁崇焕以跋扈等十二项大罪斩杀。后被认义子,改姓毛。
谁知道哩。兴许是咱大帅讨命追魂也说不定! 高大魁梧的孔有德,是典型的辽东大汉,长相憨厚,甚至有些呆气,说完就傻呵呵地笑了。
同是辽东人,耿仲明却灵巧俊俏,灵活的眼睛飞快地朝众人一扫,压低声音: 论起来,上天有眼,也算冤冤相报,可要说袁督师是内jian,我还真有点难信呢!
一时,众人都不做声了。
他们这些人,心头的天平和京师内地人不一样。满洲人占辽东,杀得他们家破人亡,只得逃出故土投奔毛文龙以图复仇。袁崇焕在大明军屡战屡败屡退、丧失大片国土之际,砥柱中流,宁远大捷打败了努尔哈赤,宁锦大捷打败了皇太极,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曾是他们最崇敬的英雄。英雄竟然杀掉了在危困中收留并重用提拔他们的恩人毛大将军,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哎,你在看啥? 孔有德捅捅刘兴贤,因为他一直呆呆望着远方, 咋不说话?
刘兴贤愁眉苦脸地瞥了孔有德一眼。他是刘兴祚的弟弟,身形相貌都小了一号,却显得猥琐、怯懦。他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瞅,策马贴近孔有德,探过上身耳语道: 孔哥,只求你尽心尽力保住我二哥,我们刘家就指望着他啦!
孔有德耸耸浓眉: 这是咋的啦!
唉!要是还在皮岛,也就罢了。如今天天跟金鞑兵照面,一旦知道二哥的行踪,他们必定要来擒拿;一旦被他们拿去,怕要碎尸万段了
咋会呢!
你不知道, 刘兴贤声音更低、眉头蹙得更紧, 如今这位大汗,早先最喜欢二哥。在那边二哥叫刘爱塔,便是大汗起的名,依着辽东话 爱他 的音 哎呀,来啦! 他神色突变,尖叫出声。
前面山路转弯处,忽然漫出一片尘土,如同huáng色的雾,雾中杀声震天,一团蓝旗骑兵裹着风沙从huáng雾中涌出来,直奔 刘 字大旗。
刘兴祚脸上出奇地镇静,只对后队做了个手势,兵勇立刻散开,排出迎战队形;他伸向后队的手又向下一压,骑兵们立刻翻身下鞍,拉着战马一起卧倒。这真及时!随着一声响箭的尖啸,qiáng劲的羽箭如密密飞蝗掠着他们头顶飞过,奔涌而来的人马已看得清面目,听得清吼叫声了:
杀刘爱塔呀!
杀刘爱塔!
刘爱塔却不卧倒,只用长刀和弓左右挥动,拨开she来的箭。他确实灵活敏捷,箭雨过去,只左胸甲和右臂甲上各着了一箭。
阿巴泰已经bī近,满脸亢奋,狂野的光芒在黑眼睛里跃动,大吼着: 刘 爱 塔!
刘爱塔挥长刀 当 的一声架住阿巴泰砍来的宽背金环大刀,左手扔了弓,迅速拔掉身上那两支箭。两人对视的一刹那,阿巴泰满眼鄙视和仇恨,但又极度兴奋,鼻孔张大,额头青筋bào起;刘兴祚冷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悲哀,嘴角微微一动,竟牵出一个苦笑。
阿巴泰一愣,随即大喝一声: 杀! 双方抽回刀,便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地斗成一团。三百正蓝旗骑兵把不足二百人的明军团团围住,刀枪相击,人喊马嘶,不断有人惨叫落马,落马后又被马蹄踏死
寡不敌众,疲兵胜不了jīng兵,明军剩余的人越来越少,厮杀也就越加酷烈了。
孔有德催动着胯下黑马,挥动着七十二斤大铁棍,左右开弓,抡出去力大无穷。蓝旗骑兵被他杀伤十数人后都不敢近身了,他便如舞飞轮,把铁棍甩得溜圆,冲出重围。耿仲明紧随其后也杀了出来。孔有德回头一望:
刘爷杀出来没有?
耿仲明在马鞍上踮脚远望: 没有,还在里头!
孔有德一勒缰绳,驱马转身重新杀回,直撞到刘兴祚面前,大叫: 刘爷,快跟咱老孔杀出去! 他抡着铁棍杀出一条血路,领头冲出包围。回头一看,刘兴祚并没有跟他出来。他急得拉了耿仲明弃马步战,再次杀进,就是拖也得把刘兴祚拖出来!
刘兴祚与阿巴泰厮杀许久,已呈败相,只能招架了。阿巴泰看准时机,大刀往下一扫,刘兴祚的棕红儿马突然惊跳,竟把主人掼下地!阿巴泰举刀就砍。偏偏孔有德赶到,一棍架住、推开,背起刘兴祚,还空出右手舞棍,在耿仲明的护卫下,第三次溃围而出。
刘兴祚刚刚喘过一口气,便推开孔有德,夺过耿仲明的长枪灰马,跃上马鞍又要杀回去。孔有德一把拽住马勒口,大叫: 刘爷,你疯啦?送死吗? 他膂力千斤,身长腰粗,一使劲,就把刘兴祚从马鞍上举起,小心地放在地上。
刘兴祚倔qiáng地挺着脖子,伸手又去揪缰绳。突然,孔有德怒吼一声,胸前中箭:可怕的箭雨尖啸着飞来,又是一团蓝色!数不清的镶边蓝旗骑兵包抄围拢,杀出重围的数十明军再度陷入包围。孔有德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拼命睁大眼睛,看到了耿仲明中箭倒下,看到了刘兴祚前身像刺猬似的直插了十多支箭,仍然站着不动
在孔有德丧失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刘兴祚的一句低语,安详而欣慰:
总算死在该死的地方了!
两队金兵会合了。明军已没有一个活的。那直挺挺站立不倒的刘兴祚就格外显眼。金兵渐渐在他面前围成个半圆,气氛很古怪,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
二位贝勒过来了。他们打了胜仗,生擒了刘兴贤作证,杀尽了明兵。济尔哈朗兴冲冲地面带笑容,阿巴泰的脸又沉下来。骑兵们连忙给王爷让路,他俩就站在了刘兴祚的面前。
阿巴泰突然发作,跳起来照刘兴祚脸上狠狠一拳。他心里有一个狂bào的声音在怒吼: 你不肯拿出本事跟我比试!你瞧不起我!到死也瞧不起!混蛋透顶!
已经死去的刘兴祚经不住这一拳, 扑通 倒地。济尔哈朗眼里泛上一片恶意,喝道: 扔掉!喂láng!
兵士们一拥而上,他们早看中了刘兴祚护身的上等甲胄丝质衣袍。片刻争抢,剥光了他身外的一切,他便如初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一样,赤luǒluǒ地躺在寒冷的大地,斑斑血迹,像是几朵绚丽的红花覆着白皙的身躯。
济尔哈朗暧昧地笑笑,说: 怪不得叫刘爱塔! 阿巴泰盯他一眼,冷如寒冰,使他赶忙换了话题: 咱们回去jiāo令吧,载上他的尸体
等一等,贝勒爷。 库尔缠不知何时来到他们面前,满头是汗,口中仿佛还在喘气, 既已杀了,何须载回尸体?
阿巴泰问: 汗有新旨意?
库尔缠头也不回地望着刘兴祚的尸体,答非所问地说: 有我作证。 他突然转身,边走边脱衣甲。他细心地给刘兴祚穿上自己的长袍,又顺手拽过两匹马,推下马上兵勇,夺来马鞍上的被子,抱起刘兴祚放在被子上,命令道: 挖坑!
兵勇们都知道他是大汗的侍从,谁敢违拗?坑挖好了,库尔缠最后看了看刘兴祚的脸,那上面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宁静。他叹口气,合上死者的双眼,用棉被裹好尸身,下葬了。
济尔哈朗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阿巴泰却装作没看见,吩咐部下检查战场,有没有漏网敌兵。
哇呀! 一声怪叫,查看战场的兵士 扑通 倒地,一个浑身是血的大汉突然跳起, 嗬嗬 怒吼着,像受伤的猛虎,一头撞进金兵最密的人群,抡起铁棍乱打乱杀。金兵大惊,纷纷举刀上前围攻。
轰隆隆! 一声巨响,土裂泥飞,铁屑四散,金兵一片呐喊!
轰隆隆! 又一记巨雷,这发pào弹打到人群中,顿时血肉横飞!
紧接着, 噼噼啪啪! 嗵嗵! 轰隆隆! 声响不绝,震耳欲聋,是西洋大pào、佛朗机和火铳的骇人齐she。刹那间,尘土飞扬,硝烟弥漫,人喊马嘶,金兵完全被打蒙了!
阿巴泰勒住惊慌的马,沉着下令: chuī角集队,撤! 他一扭头,发现总是平静愉快的济尔哈朗脸上罩满乌云,眼睛直冒火,便问: 是他吗?
济尔哈朗咬咬牙,恨恨地说: 就是他!
四年前的宁远大战,许多八旗名将死在他的西洋大pào之下,济尔哈朗也受了重伤。今天相遇,仍然得避开这个可怕家伙的锋芒!这口气,怎么忍?
库尔缠低声叹道: 怪不得人说 孙家兵 不可侵!
阿巴泰又有些兴奋了: 南朝人也真怪!熊包的连缩头乌guī都不如,厉害的又胜过深山猛虎、大海蛟龙!
金兵撤走了。满地尸体的空旷战场上还飘着硝烟、浮着尘埃,只有那浑身是血的大汉,还没命地挥舞着铁棍,向虚空用力砍、击、抡、扫,嘴还在狂野地吼着:
杀!杀!杀! 杀光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有人架住他的铁棍,他怒吼一声,跳起来抽棍就打,一棍扑空,背后好几个人抱住他,夺下他的武器。
孔有德!
大汉一愣,转着脑袋四面搜寻。这声音从哪里来?好像是天上?他拼命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顿时被面前的神奇景象惊呆了:
一团紫雾弥漫,一片红云缭绕。云雾中一匹金色的神马,驮着一位威风凛凛、金光闪闪的神将,从天上缓缓下凡。他从戏文里、年画里知道,这就是托塔李天王! 神仙竟知道他的姓名,竟亲口唤他!孔有德说不出的惊喜和惶恐, 扑通 跪倒,连连叩头:
弟子孔有德,拜见大仙托塔天王!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知道是因为夕阳、烟尘和下坡的大路,造成这位杀得发昏的大汉的错觉。
白马上的将军跨下雕鞍,走近来,又说道:
孔有德,你静静心,不认识我了吗?
孔有德一哆嗦,这带着南方口音的话语那么亲切,那么温和受听。他愣住了,用劲摇摇头,目光渐渐由模糊变清晰,终于看见了面前的人:内束衷甲,外罩红袍,头上红顶缨玉簪瓣明铁盔,脚下护甲短靿靴,四十七八岁年纪,疏疏的五绺髯使长方形面容透出一团书卷气,剑眉下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与高直的鼻梁、轮廓鲜明的阔嘴相映衬,是一张集中了智慧、jīng明和才gān的相貌,一旦微笑,又如chūn风拂人,温和慈祥。对着这样的微笑,孔有德双腿一软,跌坐地上,如同见到亲人,放声大哭。
将军安慰地拍拍这位浑身血迹的辽东大汉的肩膀,直起身环顾四周,微微叹息,转脸问身边的中军官: 只剩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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