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他怯战了? 张焘问,在私下场合,他总以好友身份相待。
孙元化摇头。张可大不怯战。他是一员良将。但他拒绝海战中使用大pào,今天头一回态度激烈地、有条有理地阐述了他反对的道理。
他说: 堂堂天朝,jīng通火器,能得先臣戚继光真传的,也有的是,何必外夷来教演?仗夷器为水战先锋,招夷兵助阵杀敌,纵然得胜,岂不惹人耻笑?我辈世代军职,实无颜面对我百姓,对我祖先
他说: 红夷大pào固然歼敌多,但我用以制人,人夺得也可用以制我。若海战有失,落入鞑兵之手,转而以红夷大pào攻我,岂不为祸更烈?
还有一层他没直说,但孙元化能体味到:金国眼红于登州城防的红夷大pào及铳规瞄准镜之类的pào具,必定反复设法争夺盗取,他这个坐镇登州的登州镇总兵,从此多事,将不得安宁了。
至于挂先锋印,张可大说得清楚:昨夜炸pào之惨,登州军民如遭一劫,各营官兵均惶惧不安,深恐用这大pào未杀敌而先自伤。若在先锋水师船上架装大pào,人心恐慌,士气不扬,绝难取胜。所以他出任先锋责无旁贷,但不能用红夷大pào。
孙元化能说什么呢?再仔细说明红夷大pào与戚少保所习火器大不相同,必须格外教习吗?再告诉他只要铸造pào身冶炼铁汁不留砂眼,炸膛事件就可以避免吗?看他义正辞严,一派磊落,全然是一副犯颜直谏的庄重神态,孙元化什么也没有说,只苦笑着送客。
是啊,他只想着千方百计地打胜仗,收复失地,而朝廷上下的大多数人把体面看得比胜负重要得多!他所争的在目的,他们斤斤计较的是手段
耿仲明小声问起那个很使他放不下的疑点: 大哥,你说鞑子汗王会不会真来过登州?
不能!鞑子汗王就跟咱们万岁爷似的,哪能随便挪窝?就是真要出门,銮驾不也得摆一气儿的!
他要是微服私访呢?
那也不能!咱登州兵是兵山,将是将海,他敢走这险?
他要是真有这胆量呢?
张焘看看他,一皱眉头: 你在说什么?
耿仲明一眼又一眼地偷偷看着孙元化: 我是说,我是说 正月十六海神庙会 他触到孙元化的锐利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彼此都明白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
孔有德一捶脑袋: 参客程秀才! 不对,我去客店寻过,他已经走了,并无可疑之处哇!
耿仲明说: 不是他,是那个老护院!
孔有德大悟: 对!帅爷说过那人非等闲之辈 可他若身为大金国汗,又怎肯降低身份扮一个又哑又聋的奴仆呢?
孙元化此刻似乎又看到那张气度轩昂、目闪jīng光、广额方颐的红脸膛,真是能伸能缩、为达目的不惜任何代价的雄杰!对付这样的敌手,也得针锋相对,不拘常格。孙元化长眉一扬,拿定了主意:
孔有德,此次救援皮岛,渡海作战,我若委你为前队先锋,你可敢接印?
如雷轰顶,孔有德不由得浑身一战: 什么?我 我,我老孔,当先锋?
他做梦也不敢想,先锋印能落到他手中,一时血脉贲张,面红耳赤,宽阔的胸膛大起大落,里面的心跳得 怦怦 响,就像擂起了营中最大的那面一人高的战鼓!
辽呆子孔有德竟然被点为先锋大将!
登州大哗。上至登州府、蓬莱县的知府、知县各官,陆师水师各营营官,下至商民儒生贩夫走卒尽都议论纷纷,惊诧之后转为一片讪笑,准备着瞧好戏。
自从孙巡抚率领八千辽丁来登州驻防以后,家乡沦于金鞑、死里逃生的许多辽东难民也因之投亲靠友,大批来到登州,有数万之多。他们久在北地吃苦耐劳,各个身高力qiáng,既憨厚又剽悍豪慡,与当地浓厚的商人气息自是格格不入,加上他们什么活计都肯gān:匠人、伙计、杂役、堂倌、老妈,直至扫街、背水、担粪,既夺了本地人的饭碗,还被本地人讥为下贱。一年多来,不是辽民吃亏上当,受本地人的蒙骗欺侮,就是本地人吃辽民痛打,甚至砸铺面、烧房子,大小官司无日不有。驻防的辽东营兵自然也成了登州人嘲弄鄙视的目标。
登州镇各营至少行动上一直不曾介入这类争端,这是因为总兵张可大的管束和巡抚孙元化在军中的威望。可是孙巡抚这样点先锋大将,一下子就使qiáng制隐蔽的登州营与辽东营的紧张关系突然升温,公开化了。在等候海风转向的三天里,双方不断发生冲突,由相骂转为斗殴,终于闹出了昨晚的恶作剧,造成严重后果。
孔有德匆匆从城外回到他的游击署。他一直虎着脸,被人称为 巨目 的眼睛瞪得很大,布满血丝,大嘴yīn沉沉地紧闭着,使得紧随其后的李九成、李应元父子和中军、侍从亲兵们都不敢发话。
他在前厅像笼中猛虎似的大步磨了几圈,突然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往茶几上一砸,吼骂出声: 他奶奶的!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茶几垮了,碎木片四处飞迸。
被点为先锋大将,是他生平第一回。帅爷拨给他前、右两营共三千兵,是他此生领过的最多人马。当此重任,他极为振奋,立刻将三千官兵集中在濒海的西校场,日夜操pào练船,演习水战队形。万事俱备,只待南风。
昨夜二更北风停息,三更南风渐起。一直焦急巴望着的孔有德满心欢喜,准备次日启锚。不料四更时分,一声拖得长长的刺耳尖啸从北面飞来,直飞到西校场上空,随后又是两声震耳的鸟铳轰鸣。久在辽东的官兵听出尖啸是金鞑用来发攻击令的响箭,只道鞑兵偷袭,全营立刻起而应战,刹那间佛朗机、鸟铳伴着喊杀声,惊天动地。杀出营区,却一场空,海上没有帆影,营外不见人影!白白耗费许多火药铳子,最可恨的是黑暗难辨,发生误伤十数起,其中两人伤势很重,性命难保
李九成那黑瞳仁很小的眼睛不住转动,看着孔有德的脸色说: 定是登州营gān的!他们气不过点你做先锋大将!
李应元是先锋手下的营官,更加年轻气盛: 孔叔,不能忍下这口气! 我看多半是吕烈那坏小子
孔有德摇头。
李九成道: 那么,定是陈良谟!他为西门pào炸的事受帅爷申斥,降了两级,心怀不满!
见孔有德默认,李应元跳起来: 走!孔叔,找帅爷告他一状,非要这小子挨上一百军棍不可!
孔有德反倒一屁股坐下,只不出声。李九成见状,转向儿子: 眼下大战在即,帅爷岂肯准状?无非做和事佬,反倒教人知道咱们吃了亏,笑掉大牙!
李应元狠狠地一拍大腿: 那就吃哑巴亏?
门外一声接一声地喊叫着 大人! 两名游击署内使卒,进门就撇下踩扁的菜篮,跪在孔有德面前连连叩头: 大人!大人!替小的做主!
菜篮里蔬菜鲜肉上糊满泥土,还有酱碗和酒坛的碎片,两人衣衫扯烂了,脸上、手臂上有一道道血红的鞭痕。
怎么回事? 孔有德问,显得心平气和了些。
两名内使卒,一个气哼哼地说不成句,一个口齿利落,说得极是清楚明白,有声有色:
他俩买了菜蔬后上酒楼打酒,正遇几名镇标侍卫喝酒听歌,大说大笑:
老兄昨夜手段高,可给咱登州弟兄出了口恶气!哈哈!
那帮丧家犬,辽呆子,也配当先锋!笑话!
一内使卒气愤,想上前理论,被同伴拽住。那些人见他们在场,骂得越加放肆:
他娘的上万丧家犬,把咱登州都吃穷啦!
有啥了不起!什么英勇善战,不就仗着红夷大pào不照面伤人吗!哪有真本事!
可不嘛,就跟没胡子的老公,买个驴大的假货,就算把娘儿们 死,又算啥本事?终究还是个没diǎo子的货!
哈哈哈哈! 满桌面、满屋子、满酒楼一片狂笑。
内使卒气得满脸通红: 你们敢rǔ骂先锋大将!
rǔ骂? 一名侍卫拍着桌子给自己打点, 他不是丧家犬?他不是辽呆子?他能当先锋,登州没人了?中国没人了?
另一个醉醺醺地大叫: 那孙巡抚也是瞎了眼,失心疯!用这个老海贼老qiáng盗做先锋,不怕人家鞑子笑歪鼻子!
虽然众寡悬殊,内使卒还是气不过地低声骂一句: 该死的登州佬!
柜上打酒的伙计听到了,瞪眼叫骂出声,酒楼上下的本地酒客一哄而起,骂声沸腾。镇标侍卫立刻擒住二人,挥鞭痛打,每人挨了四五十鞭,临了还把菜篮扔当街踩烂
李九成父子听罢,气得咬牙切齿,捋袖揎拳。他们知道孔有德最忌讳 盗贼 二字,必定勃然大怒。出乎意料,孔有德仍然平坐平视,了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面颊上咬筋耸动,仿佛有条蛇隐藏在肤下翻滚。
孔有德是只虎。身躯魁伟,虎头燕颔,巨目丰颐,口可容拳,力举千钧,足追奔马,能拽其尾使之倒行,刀盾铳pào无不jīng通。为人豪慡重义气,又有几分憨呆,很得孙元化赏识。早年行劫江海,也曾杀人越货,野性十足。投奔毛文龙后有所收敛,到了孙元化手下,受主帅人品心性的熏陶感染,野性越加减退。年初京师之行给他巨大震动,他发誓要挂帅封侯,时时勤于职守,学着温良恭俭让,已经微弱的野性在他的心中差不多熄灭了。此刻,怒气攻心,那一股野性的火 呼 地复燃,好像一只生长得极快的狰狞怪物,眨眼间便由崽子变成庞然巨shòu,吞噬了近些年他修身养性的全部正果!
孔有德突然笑了,笑得很怪。熟悉他的李九成父子和内使卒被他笑得心头一噤。孔有德若无其事地说: 你们这些下三滥,斗殴是常事,哪天没有两三起
两内使卒面面相觑。
你们俩是胜了还是输了? 孔有德一脚蹬在座椅上,一只手叉腰,不再如近来那么注意仪表姿态了。
给擒去挨鞭子,怎么敢争胜败 口齿伶俐的曹得功话还未说完,孔有德大怒,踢翻椅子大喝: 来人!拉出去斩了! 几名亲兵应声上前,捉住大叫冤枉的两内使卒的胳膊。孔有德戳手骂道:
窝囊废!几个登州镇侍卫都不能胜,还能上阵杀敌?斩!
两内使卒挣脱亲兵,一下子蹦起来,这一个连连叫着: 不服!不服! 那一个高声嚷着: 我俩碍着孙帅爷的面子,又见是总兵大人亲随,才让他们一让。求爷准我们重新去斗过,要是不胜,甘愿受这一刀!
孔有德沉着脸,手一扬: 滚!
两内使卒叩个头,扭身就走,大声商议:如何去叫阵,如何骂他八辈祖宗、八代子孙
游击是三品武官,署衙中外有公事房,住吏员文书中军卫队,内有厅堂寝所安置家眷和婢仆家丁。孔有德没有家眷,从中军到厨下火伕,所有从人都是自他出道以来就相随的,人人武艺不弱,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两内卒此去挑战骂阵,大打出手,定能叫这些登州佬吃一惊,叫他们知道孔有德qiáng将手下无弱兵,连买菜的杂役也不是孬种!
不到一个时辰,两内使卒飞跑回来,进门便大喊大叫:
胜了!大胜特胜啦!
孔有德大喜,也不问详情,立命: 抬两块门板来!
门板来了,孔有德又命两内使卒: 趴门板上倒着!
两内使卒应命卧下,孔有德再令: 提jī来!
侍从送上一只红冠大公jī,孔有德捉jī在手,刀往jī脖子上一勒,jī血顿涌,他叫着: 别动! 提着乱扑打的jī挥动着,把jī血淋在两内使卒身上。随后扔jī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