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隆隆地敲响,喊杀声和叫骂声搅成一团。
水面激起水柱,翻成水花,急雨般击打着船头和jiāo战的人群,燃烧的火箭尖啸着在空中乱飞。两只金国的船帆燃着了,一瞬间烈焰腾腾,燃烧开来,兵丁纷纷跳海逃命;不多时,明军一船也着起大火,火药及喷筒烟罐爆炸, 轰隆轰隆 地飞出无数碎片,引起一番混乱。
两军离得太近,收束不住,海沧船与苍山船撞在一起,船上的将士竟跳上对方船舷,持短兵器对面搏杀,斗得难解难分。而明军战船更发挥了火器的专长,掷火桶烟罐,打火砖火pào,佛朗机pào子威力巨大,击断敌船桅杆大橹,药弩火弩连发,一排排she出的弩箭火箭,杀伤敌兵无数,金国船队四处起火,兵员损伤惨重
鳌拜沉着脸,弓开满月,一箭she出,极其有力,看上去远不能及的孔有德突然中箭,踉跄几步,扑倒了。阿巴泰大喜,用汉话高声呼喊:
孔有德死啦!
金国船上轰然回应,欢呼声压倒铳声pào声,震撼海天:
孔有德死啦!孔有德死啦!
孔先锋阵亡!明军官兵大惊。蛇无头不能行,他们顿时心慌意乱,阵战不稳了;在金兵猛然高涨的士气压迫下,势头立刻低下来,攻上敌船的将士纷纷退却,几艘大福船开始转舵
倒下的孔有德突然挺身站起来,挥着空拳,一声霹雳落在海面:
孔有德在这儿!阿巴泰死啦!
他一把夺过侍从为他准备的大刀,高举过顶,连声大吼,巨雷滚滚:
杀!杀!杀!
已呈败相的明军闻声士气大振,欢呼呐喊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后退的又冲上前,转舵的又闯进水阵,she箭发铳突然凶猛密集了一倍,大战愈加炽烈了!
阿巴泰盯着孔有德,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 真是一员虎将! 他命鳌拜、苏克萨哈向各船队传令:以多胜少,围住明军各船,四面击she,务必拿住孔有德!
同是这句话,同是评价孔有德,数天前也有人说过,用的同样是赞赏中含有别的复杂意味的口吻。 是登莱巡抚孙元化。
风向由北转南的那天,从早上起,孙元化的心就一直像绷得将要断裂的弓弦,没有一刻平缓和松弛。传令兵穿梭般进进出出,送来一件件惊人的消息,往往他还没有想出对策,情势又生巨变:先锋营无故惊乱自伤;城内数起辽丁与登州兵斗殴;先锋大将孔有德抬了两个血人往张总镇署衙寻衅,并擒去两名亲随侍从;当他立命侍卫快马去招孔有德,着他释放总兵亲随之际, 轰隆轰隆 大pào九响,震动了全城,先锋营的两名持公文报卒正好赶到,报告了先锋大将祭海启行的消息。
亲随被斩祭海!在座的张可大惊怒异常,眼瞪得彪圆,看看要发作,又极力忍住,对着孙元化双手一拱,愤懑地喊了一声: 巡抚大人!
孙元化也暗自吃惊,不料憨厚的孔有德会gān出这种事情。然而,这一连串行动如风似火,雷震电闪,极是豪壮,无愧先锋大将身份。自己若不回护一二,辽丁今后在登州将无立足之地。他一拍桌案,紧皱眉头: 不成话!这个孔有德,如此大胆妄为! 他略一沉吟,转向张可大: 终究是一员虎将!此战必能成功。张总镇,容他将功补过吧?
大人,你! 张可大眉间深纹里耸动着受伤害的怨愤,使孙元化心中生出一丝愧意,只好装作没看见,说:
张总镇,先锋既已启行,诸军也当继后出海。就命各营整装,今夜三更启锚,你看
张可大愤愤抢过话头: 大人,卑职请命,留守登州!
孙元化心里一凉,他明白这其实是qiáng烈抗议,他明白嫌隙将因此而愈加扩大,不知要用多少气力去弥合
此刻,孙元化率领着后续船队六千余人,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赶到了皮岛东南的海面上,立刻投入了鏖战。皮岛总兵huáng龙也率船队驶出接应,敌方深怕腹背受敌,及时鸣金收兵,向东北方向遁去。
孙元化登上先锋主舰,探望受伤的先锋大将。
孔有德伤势原本不轻,又带伤鏖战半日,鲜血浸透了绑带,染红了半边身体,敌船一退,他就昏倒了。孙元化一行进舱时,随可莱亚教官同来的葡萄牙医生正在为孔有德上药包扎。孔有德刚从昏迷中苏醒,一见榻边的孙元化,叫了声 大帅 ,便挣扎着要起身。孙元化连忙按住,在一旁的葡萄牙医生也摆手示意,用生硬的汉话说:
乱动不可以,生气不可以,喝许多酒也不可以。七天以后,伤口才能封好。
孙元化微笑地安慰他: 如今大军赶到,金虏攻皮岛之势已被遏止,便安卧十日也无妨碍。
孔有德愤然道: 只烧得他十条船,可恨没捉到阿巴泰!
七贝勒阿巴泰? 孙元化暗自盘算:对手不弱,不能大意。 以寡敌众,初战成功,先锋各营辛苦了!本帅奏疏当列孔先锋首功。
副先锋李应元和中军互相补充,详细禀告了战况,尤其是先锋大将身先士卒、勇冠三军的神威。孙元化不住点头称赞说好。只是最后,都讲完了,孙元化问道:
你们福船上没有架红夷大pào吗?
架了。十条船上有。
为什么不用?
沉默片刻,李应元支吾道: 敌我船舰相距太、太近,怕误伤,不敢发、发pào
敌我船舰总有相距不近的时候吧?
李应元不做声了,方才眉飞色舞的中军也低头不语。
是怎么回事?火药cháo了?pào弹出毛病了? 要不然,你们也惧怕大pào炸膛? 孙元化声音陡然严厉了。
不不,不是的 李应元和中军不好说,只望着他们的主将。孔有德 嗐 了一声, 咚 地一捶chuáng榻坐起,恨恨地说: 我要叫那登州佬瞧瞧,咱老孔不凭红夷大pào,照样打胜仗、立大功!
咳!真糊涂! 孙元化觉得可气又可笑,这么大的汉子,又是生死攸关的大战,竟如小孩子一样赌气! 由此可见辽、登嫌隙已到何种程度!日后如何收拾? 他极力使思绪平缓下来: 躺下躺下!好好养伤。耿中军,另备小船,送孔游击去皮岛上养伤。
不去,不去!老孔死也要死在我这条福山船上!
随来的张焘、耿仲明、可莱亚、吕烈等人也上前慰问。待孙元化一行回到主帅船上时,探哨来报,敌方船队在东北二十里外一小岛边下锚。
孙元化沉思着点点头: 看来,明日将有一场大战!
张焘看着主帅说: 我方先锋及后续船队共九千人二百艘船,加上皮岛huáng总兵水师二千人五十艘船,人数船数均弱于敌方
孙元化突然一笑,又敛住,说: 孔有德不肯用pào,反成好事,金兵当无防备。
张焘领悟,面带笑意: 若如此,则不啻增我一倍雄兵!
耿仲明可莱亚等人听糊涂了。孙元化道: 我们这样安排 他忽然停住,看看诸将: 明日之战,不要让孔有德知道,他伤重,须安心休养。
是。 众人同声回答,瞪大眼睛等候主帅布置明日战事。
如孙元化所料,孔有德确不是能安心养伤的人。他的船在皮岛之南海域停泊,离战区甚远,但他早把侍卫分派成瞭望和传信两拨。瞭望的三人,爬上高高的桅杆顶刁斗内,观察战场上的进退动静;传信的十多人得随时把瞭望来的战况禀报孔有德。所以,天亮以后,金国船队像密集的巨大鱼群向皮岛方向袭击时,孔有德知道得一点不比孙元化晚。得讯时他正俯卧榻上,侍卫替他按摩疼痛的肩臂,只问了一句: 帅爷的船队呢?
不一会儿,传信侍卫近前禀告: 咱们船队迎战了!雁行队形,正对敌船,快得像箭头!
孔有德点点头,闭目忍受按摩带来的痛楚。
禀将军,我船队前锋行进减缓,两翼张开成一字阵。敌船黑压压一大片,也在展翼拉开! 又进来一名侍卫。
孔有德闭着眼问: 咱们船队两翼间还有船吗?
禀将军,我方船队前锋退后,成倒雁行,全队退向皮岛
什么?后退?不是还没jiāo火吗? 孔有德猛地睁开眼。
禀将军,我军有二十艘辽船、数十艘三板唬船突了出去,方才都藏在两翼之间
好! 孔有德兴奋地大叫, 可要有好戏瞧啦!
几乎与他叫喊同时, 轰隆隆 一阵巨响,海空震动,跟着, 嘭嘭 啪啪 铳声pào声大作,一片轰鸣,连川流不息地奔来禀告的侍卫,都得扯着嗓子大叫才能听清: 禀将军,我军二十艘辽船上均架有红夷神pào,冲敌正面,已有三pào轰中贼船,死伤无数,一沉一翻一着火!
禀将军,我军数十艘三板唬船都架着三眼鸟铳和佛朗机,驶进如飞,四面攻打贼船!
禀将军,又有两艘贼船中pào着火!
禀将军,五艘贼船中pào翻船,鞑兵落水无数!
好消息不断递进,孔有德非常高兴,忙命侍卫扶他到窗边观看。只见战舰蔽日,pào烟弥漫,火光四起,铳声pào声呐喊声排山倒海,他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壮阔、如此撼人心魄的大战!他更加信服了孙巡抚,信服了红夷大pào!
鞑子打退了吧?啊?贼船转舵了吗? 他连连发问。
禀将军,鞑兵伤亡惨重,贼船已不得前进,他们却又不肯后退一步!
什么?! 孔有德瞪起了眼珠。他背后的李应元朝传信侍卫连递眼色,这些机灵鬼岂能不懂?于是后来跟进传递的消息,又都是贼船中pào,贼帆着火,贼兵落海,孔有德便放心地躺回榻上静候大胜了。不多时竟沉沉入睡。
半醒半睡之际,飘来一声焦虑: 哎呀,这下可糟了!怎么办哪! 后面的话仿佛被人用手捂住了。
孔有德陡然睁眼,见两名传信侍卫捂着嘴,李应元在指着他向他们摇手。
什么事糟了?啊? 孔有德问。
没什么事,没有 李应元和侍卫一齐赔笑脸。
孔有德突然坐起, 嗖 地拔出chuáng头宝剑,威胁地指着他们: 快说!
众人无奈,只好禀告详情:敌军伤亡虽重,却不畏pào火枪弹,极力快速靠近我船,使红夷大pào和佛朗机因要避免误伤而不敢开火。更有一艘快船,船头立一员敌将,竟冒着如雨枪弹飞矢,直冲我军帅船,似要碰撞拼命,bī得我船阵震动后退,主帅船竟而搁浅,诸贼船企图随后冲入环而围攻,我各船拦截混战,孙巡抚已入险境
传令!升帆,救援主帅! 孔有德大吼,震得众人耳内嗡嗡作响。李应元赶忙阻拦: 孔叔,你千万不能动气,不能上阵哪!
放屁! 孔有德一把推开李应元,催促侍卫们, 发什么呆?快!拿墨斗鱼那黑汁,把帆篷上我老孔的大名描得浓浓的、黑黑的、大大的!
片刻之间,先锋大将的船启动了!它带领着二十多艘福船、海沧船,又会合了赶来救援的皮岛水师五十艘船,浩浩dàngdàng杀向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