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张府,沈氏就感到自己颇受注意。门卫门丁、家院仆妇虽不敢抬头直望,却都借着跪禀、问安、搀扶的各种机会,偷偷闪眼瞧她。从大门到中堂,一路穿过厅绕回廊,她都能觉出有许多眼睛隐蔽在各种缝隙dòng罅后面向她张望,并伴有隐约的耳语和窃笑,对她的好奇甚至超过了对幼蘩,这可真怪了,好像她是什么头上长角背后生刺的怪物!
一大群女眷将她母女迎进后堂,她只觉满眼粉馥馥的脸蛋儿、红艳艳的樱唇,满耳娇声笑语,胭脂香花香四处流溢,真有些目不暇接。正中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由一位中年贵妇搀扶着来与她母女见礼,这便是张总兵的母亲和夫人。双方寒暄一番,分宾主坐定。那七八个花枝也似的俏丽少妇齐齐跪倒堂前,同声娇呼:
孙夫人安康!孙小姐安康!
沈氏母女连忙起立答礼,那边张夫人笑道: 孙夫人就坐受了吧,这些小妮子理当跪拜的。
沈氏心里拿不准,没听说张总兵有这许多女儿。张夫人又笑道: 都是我们老爷的身边人,都还和睦亲热,姐妹也似的。
沈氏吃了一惊,脱口而出: 这么许多?
张夫人掩口低头而笑。老太太笑眯眯地指着儿媳对沈氏说: 亏了我这贤德的媳妇,知大体不嫉妒,我张氏家门多子多孙,多福多寿,她可真是功臣哟!听得人家说,孙夫人不许丈夫娶小
张夫人忙向老太太使眼色: 老太太,这茶要趁热喝,松仁是新剥的,老太太快尝尝 后来幼蘩给老太太把脉看病的时候,张夫人悄声对沈氏说: 孙家姐姐,我们老太太岁数大了,有时候糊涂,说话没深浅,姐姐可别见怪,我们小辈人替她赔罪了! 沈氏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装出笑脸敷衍。
后堂宴罢,孙夫人被安置在一间jīng致卧室午眠,因为有点醉意,又有两个灵秀的小丫头给她轻轻捶腿,她舒舒服服、迷迷糊糊,很快就进入半睡之境,偏是耳朵醒着,把门口几个看猫狗赶鸟雀的小丫头的议论一句句都听了进去:
我看孙夫人蛮和气,也挺好看,怎么人都把她说得凶神恶煞也似的?
哎哟,花花面子谁不会装!我认识巡抚府里的人,巡抚大人真的没有姨太太,也不收通房,可见她就是不贤!
难道巡抚大人还怕了她不成?
可不吗?都说巡抚大人文有文才,武有武略,又堂堂正正,一表人材,样样好,就是怕老婆!多怪?谁说谁笑!
怪不得营里那些老爷小爷们私下都拿他取笑儿!可真太没汉子味儿啦!
捂住嘴压下去的窃笑,像虫子一样啮着她的心。因酒而红的脸,又红深了一层。羞愤使她浑身滚烫,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儿,就是这一刻,她决定了七夕之夜要做的事情。灵魂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毕竟太遥远,先顾眼前要紧。
她果然这样做了,心里果然获得某种宽慰和满足,在人前说话走路都比平日格外jīng神。然而一回到自己的卧室,早上女儿们来翻寻礼物的卧室,心底又涌上一片凄凉,还得要把悲泣qiáng咽下去,不能让别人听到
哗啦 一声,门外落了锁,孙元化陷入了尴尬境地。
以他的身手气力,不难破门越窗,但身份所限,他不能。怎么办?望一眼卧室里低头端坐chuáng沿、艳丽非常的银翘,他轻叹一声,真有些进退两难了。
误以为遣嫁银翘时偶生的怅惘,此刻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而且心里暗悔是一回事,真的破戒而行是另一回事。几十年清介端严的名望,比文武全才、机敏过人之类的褒奖难得得多!因为朝野上下,后者车载斗量,前者当世也只屈指可数,万不能毁于一旦!
孙元化拿定心性,缓步走去,熟练地在书橱里选了几部书,坐进他平日惯坐的红木圈椅,渐渐沉入书卷之中,在历代政坛宦海、战场边塞中徜徉沉浮。
四周一片他心爱的寂静。灯花跳动、烛芯轻爆,书页翻动、改换坐姿时,衣服窸窣声显得格外响,倒衬得寂静格外深。
不知过了多久,一盏香喷喷的茶水照常放在他手边,他也就如惯常一样端来呷了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从鲜红的绫袖中伸出的纤纤素手打开案头的博山炉,续进一把龙涎香末,随着书房内骤然转浓的芳香气息,飘来一声似吟诵又似叹息的低语:
红袖添香夜读书,可不是风流才子的得意境界?
孙元化必须做出置若罔闻的样子,又翻过一页书。
纸页上渐渐添进一片红光,越加亮堂了。她轻柔的脚步声伴着含笑的问话: 老爷看的什么书?
孙元化头也不回,庄重地皱眉答道: 《通鉴》。
略停了停,她悄悄一笑,声调很是柔媚: 灯婢烛奴侍候老爷读书,权当作肉台盘、肉屏风,竟不能博得老爷一回眸吗?
孙元化只得掩卷扭头看她一眼,心下一惊,这光景小妮子真的要缠上来。她已把外面的大衣服脱了,只穿着薄薄的淡粉色纱衫纱裤,不但能看见绣了荷花鸳鸯的大红兜肚、果绿的绉纱汗巾,粉颈苏胸以至丰腴柔美的全部体态,都像薄雾中的山峦一样若隐若现,逗得人意马心猿;最是那一双星眸,眼波dàng漾着的柔情蜜意,像泛滥的chūn水,足以把任何男人淹死在里头 孙元化自觉出气不畅,赶忙扭开脸,不敢再看第二眼,极力把持住心念,用相当平稳的声调说: 我这里不用服侍。你去卧chuáng上睡吧。
那,老爷你
我还要看书。
老爷,我 脂粉香、发香、肌肤香混合一起,越加浓烈,她bī得更进了一步。孙元化不得不站起身制止:
银翘,不要如此,夫人不该办这事,老夫也决计不肯置姬妾。
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她抱着双肩,怕冷似的缩紧身子,满腔热情化作一脸懊丧,眉梢眼角浸透了失望。半晌,伤心地小声说: 那么,定是银翘不中爷的心意 原以为爷心里对银翘还留情几分
银翘, 孙元化连忙打断她的话, 你何苦要自轻自贱,为人做小?与其整日受气受苦楚,何如出去嫁人做正头夫妻,自己当家做主,才不rǔ没了你这份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