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维娜摇摇头。
我说,那你就跟他说你不喜欢他。
维娜蹙起长长的眉毛说,不行,要是我这样告诉他,他会多难过啊……
我笑了,那你就说,你喜欢他。
维娜好像吓了一跳似地说,不行不行。
那怎么办呢?我和维娜一起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我们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后来我们笑起来。我说,维娜,我们gān吗唉声叹气的,有人喜欢你怕什么,说不定你长大了他就是你的未婚夫呢……维娜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就像我发高烧时的脸一样。方丹,你……你别……别乱说啊。她急得叫起来。接着,她让我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使劲儿点头,我说我保证。
维娜站起来,她说,我光给你说这件事,都忘了让你看看我新画的素描,今天下午黎明教我画石膏像了。我知道黎明是黎江的哥哥,是艺术学院雕塑系的二年级学生,黎明每个星期六下午都教维娜画速写和素描。有时黎明还带维娜去艺术学院看他做雕塑。我问,黎明什么样啊?
维娜眨眨睫毛,又坐下了,想了想说,嗯,黎明长得跟黎江差不多,他像……像谁呢?维娜的脸颊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眼睛亮闪闪的。
我说,维娜,我觉得你喜欢黎明。
维娜说,谁说的?我……我只是喜欢看他做的雕塑。
我说,可我觉得不是。
是。
就不是。
就是。维娜又急又气,不知再怎么说,我笑起来。
门开了,谭静牵着和平的手跑进来,嗨,方丹你笑什么?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
和平说,我在楼门口就听见你笑了。
我刚要说什么,维娜却不许我说。
谭静来到我chuáng前,看着我的眼睛,故意做出一副审判我的样子问,方丹,快坦白,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我正说咱们班里的男生呢,维娜赶快说,我说他们一到打扫卫生的时候就偷懒……
谭静点点头,这倒是,还有呢?她又问。
维娜又说,我……我刚想说咱们班新来的那个女生呢,今天上课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好几次……
谭静问,为什么?
维娜说,自从她来了,我总觉得是方丹坐在那儿……
谭静的兴趣立刻转移了。嗨,维娜,你是不是说她长得有点像方丹?
和平也猛一下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哎,你们一说,我觉得还真有点儿像……是有点儿,嗯……特别是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就像方丹的眼睛一样。和平又说,方丹,我总想要是你没有病,我们一定会是同学,我们一起去上学,一起回家,还会一起写作业。
我也常这么想,我说,和平,你知道自己学习很难,特别是代数,有时一道题我做出了好几个答案,可就不知道哪个是对的,那一会儿我真……真的……
谭静过来搂住我的肩头,打断我的话,又说起新来的女生。维娜,和平,你们发现了吗?新来的那家伙很好看,可就是胸脯平平的,像个男孩儿,你们看方丹多丰满啊。
我连忙抱紧自己的两只胳膊,遮挡起胸脯。我觉得自己的脸热烘烘的,心也通通跳,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慌乱。
维娜说,方丹,你真的很好看。
和平也说,你要穿上芭蕾舞裙,一定更好看。
不,你们才……才好看。我说。
谭静忽然说,嗨,那我们脱了衣服比比谁好看,怎么样?
维娜叫起来,谭静你疯了吗?
谭静说,这有什么?她扬起下巴,挑战似的问,谁敢?
屋里一下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都不敢吗?谭静又问。
其实我很想让维娜,让谭静和平她们知道我好看。我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的胸脯,它向上隆起,白皙柔软,富有弹性,它的顶端是一朵小小的浅粉的花蕾。我曾为它的成长感到惊奇和慌乱,也为它的美丽感到骄傲和欣喜。我要让维娜她们看看它们,看看浅粉色的花蕾……我为什么不敢?我不是美的吗?我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我不觉轻轻地说,我……我敢……
我也敢。和平说。
维娜却使劲儿抓着自己的衣服,小声说,我……我不是不敢,我是说……燕宁要是知道我们这样,准会批评我们……
谭静瞥了维娜一眼说,整天燕宁燕宁,罗维娜,你自己没有脑袋吗?
我只是说燕宁要是……维娜争辩着。
谭静说,那我们谁也不许告诉她,燕宁总是故意把胸脯弄得平平的,有一次去洗澡,我看见她里面穿了一件很紧的马甲,把胸脯勒得很平,就好像这样才是革命者似的,可卓娅的胸脯不是高高挺着吗?
维娜说,谭静,你别这样说燕宁……
谭静说,我知道,知道你们两个好,你不就是想巴结她,早点儿入团吗?
维娜说,你……你才……
和平打断她们就要开始的争吵,说,谭静,你说你敢,你怎么不把衣服脱了啊?
谭静一听,一下脱了白衬衣,露出淡绿色的内衣,她说,那你们也得脱。
那一会儿,我们都有些激动,我好像能听见每个人的喘息。我们要做什么?我真敢让维娜她们看见我的一切吗?哦……一切……一切是什么?维娜有点儿害怕似的说,那……那我们要关好门。谭静一听,马上跑去插上门。我们互相看着,却谁也不动了,我的眼前是维娜、谭静、和平粉红的脸庞,还有她们一对对好像忽然变得迷迷蒙蒙的眼睛。我觉得我在微微颤抖,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心里一个声音不停地问,我要做什么?我们要做什么啊?谭静又说话了,我们快点。我说,那我们把电灯关上吧。说着我拉灭了灯,一片黑暗,只有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好了吗?黑暗中谭静问。
没有。我说。
好了。维娜说。
和平接着说,我也好了。
忽然,我发现,当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一切又清晰起来,一束蓝色的月光从窗外倾洒进来,淡淡的,像弥散的雾,给眼前的景物罩上一层美丽的朦胧。我想起神话故事里的情境,那些夜晚到河边去的洗澡的仙女,她们抛开披在身上的轻纱,游到水中,只在河面上露出半身……真的是仙女啊,她们的皮肤洁白晶莹,她们的rǔ峰挺立着,我很想伸出手指去触摸,维娜羞涩地把头转向一边,和平低垂着睫毛,像是睡着了,谭静看着我,我觉得她好像换了一个人,站在那儿安稳得像一幅画里的女孩儿……
那是过了多久啊,这组"群雕"才活动起来。维娜悄声说,方丹,你最好看……我看看自己,我的一切像维娜她们一样,也许真的最好看,淡蓝的月光里,皮肤更显得洁白,向上隆起的rǔ峰丰满光滑……我有点紧张,我们长大了吗?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不不,我们才十几岁,我们还在成长,就像花儿等待开放……我们互相赞美着,每个人听到别人赞美时,却不好意思承认,明明知道别人不如自己好,反而说别人比自己好。我们互相欣赏,互相认识,我为自己,也为我们的美丽悄声欢呼着……哦,别的女孩子也像我们一样吗?谭静说,方丹,我觉得你这儿是最好的……最……
忽然有人敲门。和平没命地尖叫了一声。我们慌慌忙忙地穿上衣服,谭静一边系着衬衣上的扣子,一边说,嗨,今晚的事儿,我们谁也不准说。
只能我们四个人知道,我说。
和平叮嘱维娜,维娜,你有什么事都告诉燕宁,你会告诉她吗?
不会,我保证。维娜说。
谭静伸出小拇指说,来,我们拉勾,谁要是泄密,谁就是叛徒。
我们拉了勾。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我拉开灯,谭静跑去打开门。
进来的是维嘉,他两手抱着留声机,一脸的疑惑,我想也许他发现了我们不自然的表情。他问,你们在gān什么?没……没gān什么。我们说。没gān什么?不对吧。他狡黠地看了我们每个人一遍。
谭静赶忙反问他,维嘉你来gān什么?
我给方丹找来一张新唱片。维嘉说着打开了留声机……
第五节
14
浓浓的绿色牵来了一九六六年的夏天。
其实,我不愿意让思绪回到那个夏天,我很想把那个夏天彻底忘掉,就当我从未经历过那样一个夏天。我仿佛是一条穿过山谷的小溪,想顺着陡峭的山坡飞泻而下,畅快地涌入宽阔的河流,可山谷中却总是起伏跌宕,曲折回环,永远没有坦途。有时它被石块挡住去路,就变成一股涓涓细流,有时候遇到断崖绝壁,小溪几乎要中断了,只能一滴一滴积蓄着,然而它却始终没有断流……因此,我知道一个人要忘却自己经历过的某个时期是不可能的,谁也无法忘却,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这样我就不能回避那个夏天,还有那个夏天以后的事。